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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难民意识

  龙先生,您好:

  看了您的《容忍我的火把》,我想我有义务写信为您声援,同时表达我个人对您的敬意。

  很可惜我只能用这种方式为您打气,可是似乎已经没有更好的方法。因为如果直接投给报社,别家不会登;时报为了避嫌,或同类意见太多,恐亦无见报的机会。

  我课余在一家报社兼职,某日下午在社里看外电稿,听到女社长不太大声地向某位干部说:“听说有个叫龙应台的……”接着听到那个干部说:“啊!她很早就被党外利用了。”

  我们的社会所以这样一团糟,主要虽然是由一群深具“难民意识形态”的人主政(多数在幕后,我想)把我们的教育搞得僵化不堪,把政治搞得乌烟瘴气,使得贪渎特权横行,社会百病丛生。可是另一方面,我们“老百姓”(他们甚至伯看到人民两字)也有责任,因为我们不敢挺身而出,主持正义。说挺身而出,似乎准备跟人家大打一架,或竟慷慨就义的味道,也许有强人所难之处。但是适当表达我们的正义感和对同胞的关心,应该是经常有机会做的。

  可是台北人(也许是绝大多数在台湾的中国人)这样冷漠,只有在作秀时才表现他们的热情,只有对外国人才表现“中国人浓厚的人情味”,至于自己的社会同胞,管他去死!我这人也许比较情绪化,看到周遭环境不合理的事物,常要愤慨不已,想到台湾的未来,总是感到绝望伤心,可是平常无意领受周围人们(亲朋或陌生人)无条件的好意时,又感动莫名,心头十分温暖,觉得台湾也许尚有可为。

  读者

  一九八五年十一月五日

  人有知的权利

  龙教授:

  我想每一个人都深爱着这个生活的地方或生长的地方,只不过也许是用着各种不同的方式,但我想只要在出发点上是本着一种真心的喜爱这个地方的话,纵使无法苟同他的行为,也应该可以以一种谅解的眼光来对待。

  以我一位在服役中军人的立场而言,这是一件较忌讳的事情,但我想人有知的权利,要求改革的权利。您的书及中国时报在我们单位已经算是被“禁”掉了。虽然我并不赞同这个作法,但军队之所以构成,就是必须懂得服从命令。

  这是一份政战部门所下的文,属于“密”件的,也就是对外流传便算违反了规定,所以我并不希望让人家知道我是谁,因为结果是如何,也没有一定的尺寸,反正自我保护一下便是。

  中国时报被禁是因为《野火集》的文章,我相当赞同您的说法,我甚至向朋友们推荐,很有趣的是我曾经在努力地让别人接受后,再来宣布大家不要拥有这本书,他们会如何想我并不清楚,我是觉得人应该拥有自己判断的一种能力。

  我写这封信的目的是希望让您知道这么一件事情,另一方面更希望它不会影响到您一贯理性及执着的态度,事情总是须不断地检讨才能进步,真理应该是愈说愈明的,在这个社会上每一个人都站在不同的立场来观察这个社会,老一辈人经过许多的奋斗才维持到今日的局面,这也难怪在心态上保持着较保守的立场,虽然有些时候构成进步的阻力,却也是维持这个局面不可或缺的力量。

  我非常支持您的努力,这是需要勇气的,也盼望您在“容忍”这件事情之余,能继续让这社会仍旧拥有那“力求改进”的呼声,我们这社会上欢呼的声音已经够多了,我想敢指责出有缺失的一面是我们所更须要的;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要求这个社会进步,都有权利要求您尽一份能为社会贡献出一个国民所能尽的努力,我们当然是包含卖蚵仔煎的妇人,忙碌的上班族及许许多多坚守着自己岗位的军人。

  一九八六年元月二十八

  风车,有时就是魔鬼的化身

  龙老师:

  自从入伍后,很少再半夜冲动地提起笔来写信。可是今天看到了你对informer 的辩白,激起我心中积郁已久的不平。能够知道校园中有你这样一位敢于直言的牧者,无疑是件令人兴奋的事,也更庆幸我们的报界能刊登直言不讳如您的文章。曾经把你的文章念给我连上的弟兄听,读完之后接下去的就是一阵掌声,我说:“那不是排长写的。该感谢中时有这份雅量刊登这样率真的文章。”你知道,我的兵有70%以上是国中以下程度,大专兵那时在场的没几个。平常,他们只被允许看几份党报,我只有利用读报(一天三次)或教室课的时间念一些非八股的东西给他们听,否则,我会觉得他们的日子太空洞、单调。

  不知几时发表过“过当言论”。全师的预官只有我被打下连队干排长(自然没入党),并且常受上面责难,尤其是管政战的,将我列入营区重点考核人员之一。为了这一个小报告,我不知已挨了多少黑枪。可是,我并没有放弃神所赐与我的职务。我依然在各面要求我的兵,并且不时地开导他们,期盼他们退伍后都能作个有用的人。我的目标与上面的要求相去不远,可是手段却不为他们所苟同。我所受过的教育不允许我用权威式的leadership style去带领部属。我宁可相信他们的本性是善良的,是想让自己变得更好。这个假定却不是科班出身的军官所能接受。

  常觉得,当完这个兵,就再也不亏欠台湾了。因为她拒绝了太多人的关怀与拥抱。我个人这一点小小的挫折与其他人比起来也实在算不上什么,可是也实在有些心灰意冷。我并不是那种领导社团的意见领袖,充其量不过在seminar中与老师,同学辩论,偏偏有些议题就是非常敏感,老师的引导往往不是下结论,而是澄清问题的本质。汇集一些feasible solutions而已。如果就因为这样被摆上一道,我那真是心有末甘!

  也许,我不是个好军官。可是,我对自己连上弟兄的一份责任感,却没有因为自己个人的遭遇,而有所消灭。我这个人一点也不是雄才大略,只能为自己的家人、朋友,以及四周有限的人奉献出一点力量。我关心我的兵不是因为我的军服或阶级,而是因为他们都是一群可爱的弟兄。如果我有学成归国的一天,那也不是响应什么号召,而是我认为我已有能力为更多的人做更多的服务。

  与王津平老师有一面之缘;也曾在会议厅见过陈鼓应老师。我为他们今日的处境感到悲哀;我自己的老师因为党籍问题而始终无法升任研究所所长。这些遭遇对于一个有良心的知识分子而言已是司空见惯。我热切地希望你的子弟兵都能青出于蓝,也盼望你有时不要太唐吉诃德。风车,有时就是魔鬼的化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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