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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我爱给你看

  女朋犮们都白头了,在槐花的香气下喝咖啡,

  谁说了一个有点不正经的笑话,

  她们像热爱愚蠢的高中女生一样咯咯狂笑。

  去年在伦敦看了欧姬芙(Georgia O Keeffe)的特展。她画的花朵,花瓣柔润肥美,皱折幽微细腻,不画出露水也觉得那花湿漉漉的。看画的人多半会脸红心跳又故作无事地联想女人最深藏最私密的身体凹处,只是画家自己坚决否认她的画里藏着女性器官的细描。伦敦大展的策展人也不断说,看她的画就想到性,是太窄化她、委屈她了。为什么男性画家的作品可以从人生哲理到社会现实多层次地挖掘、解读,女性画家的作品就只看见一个层面?

  跟两个成年的儿子一起站在明亮的大厅里抬头看展画,低头翻画册;猩红的罂粟花看起来饥渴如血,美人蕉像燃烧的冲动,蜀葵和飞燕草用浓得化不开的蓝紫,仿佛放纵前忍不住的肿胀,连雪白的海芋花都显得肌感弹透。

  我问,“你们说呢?”安德烈对我俏皮眨眨眼,飞力普矜持地说,“我不是植物迷。”我倒是很愿意挂一张欧姬芙的丝瓜花在厨房,一张新墨西哥的大土地在书房。卧房里挂她的海芋吧,没有红罂粟那么邪艳,一点淡淡的柔媚,当风吹起白色的薄纱窗帘,浅浅的晨光照进来,有点薄荷的气息。

  但是我突然想到你和父亲的卧房,床头墙壁上挂的是一列组画,四桢刺绣的梅兰竹菊。嘿,你们这代人,怎么搞的,卧房里还挂四君子?你们在卧房里也规规矩矩不放肆吗?

  判决

  男人,不管哪一代,都是懂放肆的。我记得有一次你打麻将回来之后怒气冲冲将卧房门“哐”关上,把父亲锁在门外。我问父亲“喂她怎么啦”,八十多岁的人像做错事的小孩,扭扭捏捏不肯说。在我逼供之下,他嘟着嘴委屈地回答,“只是捏了一下章鱼太太的脚,开玩笑嘛,她就生气了……只是捏一下脚,又没做什么,生这么大气。”我大笑。章鱼太太?天哪,爸你太没品味了吧,她是真的长得像章鱼头……

  原来八十岁的强悍的美君,也会嫉妒。

  可是我才是那没脑没心的人。八十岁的女人就失去嫉妒能力了吗?八十岁的女人就没有白日的爱恨情仇、午夜的辗转难眠了吗?欧洲人权法院在二〇一七年七月做了一个判决来回答这个问题。

  葡萄牙有个官司。一个生了两个孩子的五十岁女人控告一家诊所,理由是,因为手术的失误,使得她无法有正常的性生活,造成了她的损失,要求赔偿。

  葡萄牙最高法院判决认定诊所确实有医疗过失,必须赔偿,可是呢,法官话锋一转,说,对五十岁以上的女性来说,性生活本来就不那么重要了,不算真的损失,因此把赔偿金的数字减了三分之一。

  两个孩子的妈一怒之下告上了欧洲人权法院。欧洲法院的判决书认为,葡萄牙法官“无视‘性’对于女性的自我实践有肉体上和精神上的双重重要性”,非但犯了女性歧视,还犯了“老年歧视”。欧洲法院进一步提出葡萄牙曾经有过的判例,当男性提出类似诉讼的时候,不管年龄为何,都是胜诉的,显然葡萄牙法官认为性对“老男人”有意义但是对“老女人”没有意义。

  亲爱的美君,欧院判决的意思用白话文来说就是:谁说SEX对五十岁以上的女人不重要?站出来!

  老姐妹

  你记得我的法国朋友马丁教授吗?他的妈妈玛丽亚,八十二岁还一个人驾着帆船在巴黎的湖上游荡。玛丽亚的第二任丈夫,九十二岁了,从六十多岁退休之后就不再动,每天坐在电视机前面,像一个一百公斤重的米袋沉入软沙发,电视开了就不再站起来,一直到晚上。玛丽亚就一个人学德语,一个人上菜场,一个人去听歌剧,一个人去看画展,一个人去作家的演讲签名会。

  她也常常约了同年龄的女朋友们到露天咖啡座聊天——她的女朋友们多半也有个丈夫像一袋米沉在软沙发里过日子。女人们坐在人行道上的露天咖啡座,成排的槐树飘起白色小碎花,随风落进咖啡杯里,她们笑着用小汤匙轻轻把花屑捞起来。挺着大肚子像银行总裁的鸽子们在座椅间走来走去啄地上的面包屑,各色各样的年轻人搂着笑着跳着走过人行道。

  女朋友们都白头了,在槐花的香气下喝咖啡,谁说了一个有点不正经的笑话,她们像热爱愚蠢的高中女生一样咯咯狂笑。

  在欧洲总是看见白发的、年轻极了的老女人无所不在,而且都在开敞的公共场所:咖啡座、酒馆、公圜、餐厅、露天的音乐会、露天的艺术市集、花园喷水池旁的啤酒馆……你看见她们在人来人往的群众里喝咖啡聊天,看见她们拿本书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喝苹果酒,看见她们牵着一条腊肠狗,在公园里散步,看见她们排队正要踏进歌剧院,看见她们牵着脚踏车到了河堤,把车子搁好,在草地上躺下来准备晒太阳……

  六十岁、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的女人,很健康、很愉快、很独立地在阳光下的公共空间里走着、笑着、热闹着、沉静着,生活着。不是在外的喧哗旅行,是寻常的家居生活。

  一回到台湾,反差太大了。在咖啡馆、酒馆、露天音乐会、艺术市集、电影院、啤酒馆里,都是满脸充满胶原蛋白的年轻人。请问,台湾的头发白了但是年轻极了的老姐妹们,每天去了哪里?在客厅陪米袋看电视?在厨房为孙子做早餐?在佛堂里为祖先焚香念经?在黑黑的美术馆角落里当志工?在关起门来的读书会里?在麻将桌上?

  也都很好。但是,在大庭广众下,带着自己脸上的皱纹和借来的膝关节;放松地、自信地、舒坦地散步,享受清风阳光和一堆女朋友,也是一个选项,不是吗?

  在台湾的咖啡馆里,一个人坐下,四周满座都是喧嚣开心的年轻人,我觉得自己走错了地方;在欧洲的咖啡馆里,却发现很多白发红颜的老姐妹们自在闲散地坐在那里,或独处,或群聚,和四周的年轻人自然和谐地成为一个风景,那感觉真好。

  私奔

  但是回到马丁的妈妈玛丽亚吧。她的米袋丈夫有一天摔了一跤——即使只是从卧房走到电视机,你还是会摔跤的。玛丽亚把帆船锁了,每天到医院看丈夫。丈夫的一条腿密密地包扎着,像猪肉店里的肉一样高高挂起。两个人已经三十年没怎么说话了,现在当然更没话说。但是玛丽亚认识了到隔壁探病的玫瑰。刚退休的图书馆员玫瑰,短发,短腿,体态丰满,走起路来像个皮球一样蹦蹦弹跳——这是马丁说的。她每隔几天就来看正准备换膝盖的七十多岁的老哥哥。

  你又要睡着了吗,美君?来,给你擦点绿油精,清凉一下,你就会精神过来。秋天到了,阳台有微风,我们坐到阳台上去吧。

  我问马丁,“后来呢?”

  马丁说,“我妈跟玫瑰走了。”“什么意思走了?”

  马丁说,“她跟玫瑰爱上了,就决定搬到一起同居去了。”

  “你妈之前知道她爱女生吗?”

  “不知道。是新发现。”

  “那……你那个九十二岁腿挂在半空中的继父呢?”

  “他很快就死了。”马丁说。

  玛丽亚爱上了玫瑰,两个人开始过公主和公主的日子,她们周末一起去湖上驾帆船,到森林里露营;她们早上在公园喝爱尔兰咖啡,下午看展览,晚上去听作家朗诵;每个礼拜天穿着登山鞋、打绑腿、携单支登山杖,去健行,从森林这一头进,森林那一头出,出口处就是一家咖啡馆,她们在那里点黑森林蛋糕,配黑咖啡,有时候野鹿会从草木里探出头来。

  我不知道玛丽亚和玫瑰会不会做爱。但是我知道,她们和葡萄牙那个“不甘受辱”的女人一样,用行动告诉这个歧视女人、歧视老人、双重歧视老女人的世界:

  别告诉我谁有资格爱,我爱给你看。我老,我美,我能爱。

  如果二十年前我们能这样谈话,美君,我会建议你把四君子图撤下,换上一张欧姬芙的美人蕉。而且,二十年前你才七十三岁,我一定买黒色的蕾丝内衣给你穿。现在,我只能跟你说,来,让我给你的脚擦点乳液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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