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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第35 南部来的女孩

  ……寒风细雨中,想到这一代知识青年的使命,一股孤独之感涌上心头,久久不去。台南的伙伴们都好吗?我们一个个走上自己选择的路,希望最后大家都能碰头,为真理而再度结合在一起。

  ——成功大学西格玛社通讯,1974年

  我们是谁?

  90年代的台湾人,在挣脱殖民和半殖民的种种束缚之后,开始认真地思索“我们是谁”这个根本问题。可是历史有那么多重的迷雾,政治有那么多层的陷阱,谁也把握不住所谓真相。幸好一个族群有他们共同的记忆;共同的记忆像一泓湖水,拨开水面上的落叶,就可以看见自己的脸孔。

  两年前,台北的菁英们在《人间》副刊上谈台湾的70年代。杨泽说,那是“蓄长发、穿牛仔裤、绿色美军外套的年代。那也是年轻人追求自由、开始在外头租房子同居、年轻人普遍听美国民歌、摇滚乐的年代”。舒国治这个70年代的大学生可以在中午打四圈麻将,晚上赶到美国学校去看一场布纽尔的电影,然后逛街逛到凌晨。陈传兴早上一醒来就按下收音机听美军电台。萧蔓到晴光市场买进口的Lee脾牛仔裤,“那时候,谁敢要我穿一条台湾自己做的杂牌牛仔裤,得先杀了我。”她戴着耳机听美国摇滚乐,一天喝两大瓶可口可乐。

  都是与我年龄相仿的人,可是不对呀,我的70年代完全不是这样的,他们在说什么呀?

  拨开共同记忆的芜枝杂叶,在涟漪微皱的湖面上,我想,我看见南北不同的记忆版本。

  1966年8月

  1966年8月。中国大陆的红卫兵在街上打砸抄烧,高喊“红色恐怖万岁”。十四五岁的中学生包围着机关大楼,准备把政府要员拖出来殴打。

  1966年8月,十四岁的我从多山的苑里来到滨海的茄萣。不到两万人口的茄萣只有一条长长的街,没有路灯。夏夜,人们卷起裤脚坐在屋前板凳上乘凉;没有车辆,笑声和语音清澈地响在街头。我和兄弟们推着单车上街,骑骑走走。海风袭来,挟着浓重的咸腥昧,空地上晾着干鱼和鲨鱼翅。

  车轮在昏暗里撞上了一团软软的东西,使我跳下来。是一只肥大的黑毛母猪闲适地躺在路中心。几只猪仔倚在它怀里吮着奶,稍大的几只在一旁撞来撞去,晃着细细的尾巴。三三两两的土黄狗也在散步,时不时低吠几声。

  害怕再撞上喂奶的猪,我们推着车走,到了海滩。渔船歇在沙滩上,渔网摊开来晾着。月亮自云后出来,突然照亮了粼粼的海水。我今年十四岁,我明天要参加台南市的插班考试。

  在同一个时候,一个年轻的美国人类学者来到离茄萣不远的渔村鲲鯓,住进了民宅,开始作她长达一年半的田野调查。她记录了我的生活环境。

  居民以捕鱼为业,但大部分家庭也经营各种副业。渔家捕鱼所得大约每月六百元新台币(四十元新台币等于一美元)。但渔民亦养猪或种植番薯,以补贴家用。年轻人多不愿继承父业,而宁可到台南工厂做工。蛤成熟时,大批妇女及儿童被雇用剥蛤壳。剥好一磅重的蛤可得工资五毛钱。动作快的妇人一天可赚十元,对家计补贴极大。

  ——《鲲鯓》,Norma Diamond,1969年

  我考上了台南市立中学。邻居们说,那是台南市最好的初中。“但是,”嘴里闪着金牙的“阔嘴”的老婆说,“何必让女孩子读书?再读将来也要嫁人,还不如到工厂做工,赚钱好买嫁妆。”阔嘴婶的女儿在台南纺织厂干活,每赚一笔钱就打一个黄金手镯;星期天在家的时候,她将手镯全部戴上,一圈又一圈的,丁当作响。阔嘴婶自己则蹲在地上剥蛤,即使戴着橡皮手套,她的手上仍是血痕累累的。

  我开始了通学生涯。天还蒙蒙未亮,已经背着沉沉的书包立在派出所对面等候台南客运。茄萣是起点站,所以往往还有坐位。一车子的中学生,也不知吃了早饭没有,都在埋头看书。车里的灯昏暗不明,车身震动不停,学生个个戴着近视眼镜。到了白沙,学生开始挤着站着,但是连站着的学生也在看书——一手紧抓着头上的扶手,一手紧掐着书,多半是英文课本,在背生字。

  车子经过二层行溪畔的湾里。溪岸上总有什么东西在闷烧,一卷一卷的黑烟白烟挟着刺鼻的辛味。不知道是谁在烧,不知道是烧什么,也不知道是什么气味,也没人问。我们都习惯了。如果搭高雄客运线,我们会经过湖内、太爷、车路、仁德。哪一个村子不发出一种奇怪的辛辣的化学臭味?我们从口袋里掏出手帕,遮住鼻孔,车子一会儿就驶过去了。

  经过郊区,我闻到刺鼻的化学品燃烧的味道。走近海滩,看见工厂的废料大股大股地流进海里,把海水染成一种奇异的颜色;湾里的小商人焚烧电缆,使湾里生出许多缺少脑子的婴儿……你又为什么不生气呢?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1984年11月

  过了湾里,视野就开阔起来。天也亮了,我把书本合起,欢喜地看窗外的水塘风光。水塘一望无际,波光映着天色。不时会瞥见一尾肥鱼跃出水面,又“泼刺”一声摔进水里。清晨的水面上还飘着一丝薄薄的白雾,有一只鹭鸶飞起。

  水塘主要养殖鲢鱼和草鱼。草鱼不能在塘内繁殖,故必须向香港或菲律宾购买鱼苗。一尾鱼苗约八毛钱至两块钱。鱼苗必须养殖一年方可食用。一尾食用草鱼售价介于五十至六十元台币间。

  ——《鲲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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