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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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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逐与自我放逐 ——何怀硕 龙应台女士《干杯吧,托马斯·曼!》一文用到“放逐”两字,大有分教。 “发配沧州”、“流放西伯利亚”或“贬谪潮州”等不同情况的“放逐”,都有某些共同本质。放逐是掌权者对仇人、异己或“犯法”者所施的惩罚之一种,由不得被惩罚者选择,此其一;放逐的所在地不是落后边鄙,便是蛮荒鸟不生蛋之地,此其二。在专制或暴政之下,被放逐者多为才人志士,受人崇敬。历史上更不知多少千古流芳的思想家、文学家、艺术家、科学家遭受放逐的命运。 在“放逐”与“自我放逐”之间,还有一种半被迫、半自决的情形,或者就叫“流亡”,那是在暴政威压之下,非走不可。提供庇护的流亡之地或可由自己选择。纳粹时期与早期苏俄许多思想家、艺术文学家与科学家,多以美、法等富强发达国度为依栖。只要现实环境许可,他们念念不忘希望回到母亲的国土,托马斯·曼是一例。索尔仁尼琴不情愿地在美国自由享受了比他的同胞好上百倍的流亡岁月,但在苏联解体不久,他便回去拥抱他苦难的人民。 被“放逐”者受世人的同情与崇敬,而“自我放逐”者更可赞美歌颂。真正的“自我放逐”大概只有三种:一种是个人追求某种崇高的志业不见容于本国社会,无可奈何逃离故土,远走异乡,继续奋斗。另一种是有感于人类社会的不公与残缺,对苦难者抱持非常的同情心,在使命感与牺牲奉献的热忱驱使下,抛弃原有的优裕,到最痛苦无助的地方去默默从事拯救灵魂、济助肉体的工作。此两种“自我放逐”出于自愿奉献,当然更值得钦敬。 此外,如果一个有成就、有贡献的人,因为后来对他所归属的现实社会非常失望,但其志趣与所能不在改造社会的工作上,于是飘然远引,另觅桃源,不再过问世事,离群索居,以求自我完善。这大概可算是“自我放逐”的第三种。即是在前面两种坚苦卓绝之外,超逸自适的一派。因其人之杰出,志行之高洁,与世无名利之争,也令人钦佩。 若非上述种种,老实说根本不能以“放逐”或“自我放逐”来鱼目混珠。 半世纪以来,吾族中人为了避祸、生存、安宁、发展、深造、事业、致富等等不同动机,通过种种不同途径,出奔或移居外国者,人数为历史上所空前。人往“佳”处走,无可非议。尤其在此地球村的当代,异国通婚,移民易籍,非常平常。良禽择木而栖,何况聪明透顶的人类。弃贫陋而慕富美,厌落后而趋先进,舍忧患而求安乐,也是人性之常。不过,我们许多成为外国人的“中国人”(其实只能说是“华裔”)有些不寻常。比如说有所谓“侨选立委”。既为外国人,却仍可当本国民意代表,参与国政决策。每逢选举,海外华裔外国人争相表态支持或反对某党某人,这不啻外国人干政。这些华裔外国人回国,或称“侨领”,或为“旅美、旅欧学人”。他们自己与本国人都忘了他们“外国客人”的身分,而且好像是更“高档”的“中国人”。他们回来指指点点,声音都特别响亮。 平心而论,在外国深造学有所成而归化外籍的这些“前同胞”,其智能平均而言,确比国内芸芸众生优秀;他们对本土某些贡献不应忽视而应感谢;他们对本国社会、文化的批评也常令人折服。不过,有一个问题他们不大肯面对。那就是:本民族最优秀的人都厌弃落后与忧患,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怎能先进安乐得起来?他们既不肯在本国土地上与本国人民一起努力,既做了外国人,除了像文化交流中外国专家嘉惠落后国家那样的往来之外,其他的“利益”又岂能伸手攫取而毫无自疚?但是我们多的是这种占两种便宜的“高级华人”。 既选择各方面最好的国家去认同,又不肯与世无争,常常回来做高档的“中国人”,名利双收,来往尽是本国的名流显要,到处有掌声相随,就因为许多羡慕的眼神争睹先进文化的中文“译本”。但是,中国人的苦难不是“译本”所能解除。而当本土灾难的时候,“译本”又将还原为先进国的“文本”。放逐者的行列里从来没有这样的精明与“高档”。自称“放逐”,那是笑话。 “我托马斯·曼人在哪儿,德国就在哪儿。”我们不禁要想:中国人的灵魂都在外国先进文化的“译本”那儿吗?这些“译本”代表着中国人的良心忍受着“放逐”的煎熬吗? 我要学龙应台的名作标题(她有《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一文)对所有的中国人说: “中国人,你为什么不争气!兄弟之间还要制造民族的苦难?” 但愿所有认同中国文化,愿为创造明日有希望的中国文化,愿意在中国的土地上(包括两岸)奋斗的同胞,携手共同革除中国文化社会新旧的积弊,追求全民族的进步与光荣,捐弃成见,以兄弟相待。我们如果挑起战争,中华民族将又成新世纪世界主流文化的边缘,我们又要损失多少精英去做西方文化的“译本”,而使多少中国人永远自感低人一档。 (原载1996年台北《中国时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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