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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9)


  第九卷

  秘密呈现在眉梢,只为昼夜的对换。那个在白昼贪睡的女人,晚上总爱寻觅流星之一瞬。

  花猫不再徘徊在厨房门前。

  第一只穿窗而入的蝴蝶,最先看到和谐与融洽。红娘并不知道X代表什么;她只有好奇。

  “莺莺,莺莺,你是神。”张君瑞说。

  “莺莺,莺莺,你使我痴狂。”张君瑞说。

  “莺莺,莺莺,死去的时间复活了。”张君瑞说。

  夜风压紧纸窗,有竹的手指在纸上绘画。爱情如陈酒,香气四溢。

  呆站门边的红娘第一次产生醉的感觉,以为蝴蝶诱开了花朵。猫的惊跃是如此突然,使明亮的月光在极度的固执中也出现羞惭的晕影。

  “扶我回房。”莺惊声似蚊叫。

  绣花鞋突生脱兔之疾,院径上,有羞怯迅速滚过。

  “为什么这样慌张?”红娘问。

  “太阳已醒。”

  “太阳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那帘前的鹦鹉有一条长长的舌头。”

  “是的,那帘前的鹦鹉有一条长长的舌头。”欢郎对老夫人说。

  “鹦鹉告诉我,姐姐每夜都去西厢狂欢以荒唐。”

  “西厢不是住着一个男人?”老夫人问。

  “一个年轻的男人。”

  愤怒有骤雨的暴戾,鞭子握在手中。红娘无法掩饰已逝的千万剎那,每一鞭,一个呼号。

  “我愿意见到花朵的开放,”她说,“但是破坏的责任在你。”

  “死丫头,你太大胆!”

  鞭影的游舞,连春天也不敢露脸了。泪是透明的。血液在血管中竞赛。

  “讲实话,那个男人……”老夫人羞于破坏猥亵的完整。

  “你自己应该负全责!”红娘说。

  “死丫头,非揍死你不可!”

  “你是一只野兽,因饥饿而吃下自己的诺言!”红娘说。

  反抗的茁长,必须灌溉以勇敢。勇敢是愤怒的儿子;而红娘是一个愤怒的人。红娘正在咀嚼倔强的精神,企图在皮鞭的呼呼声中寻求真理。

  这是一定要发生的。

  那从小学会了忍耐的女人,偶尔也会梦见火山爆发。

  撒些粉,擦亮梦的边缘。

  但现实也有光泽。

  相国门楣里的道德观教育了两个叛徒,甚至千手之神也不能平息感情的波澜。千金小姐做了一桩并不荒唐而被人视作荒唐的事。不值得惊诧,木头变成小船而已。

  如果声音也有颜色,鞭声是黑的。

  如果远方的笛声能够与虫鸣合拍,月中的嫦娥也不会翩翩起舞。

  如果眼泪可以抵挡鞭挞,老夫人非病不可。

  如果西厢没有红娘,这故事就不能保持新鲜。

  如果红娘不反抗皮鞭,爱情必将失去应有的光泽。

  如果爱情必须受到喝彩,崔莺莺是有点功劳的。

  如果崔莺莺的感情也需要催生婆,红娘已尽最大的努力。

  歌声自远而近,原来是千百年后的勇敢歌手。这天晚上,老夫人也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借月光辨认方向,不知是故意的错误,或想猎取好奇,竟走入她的卧房。这是必须惊诧的事,在梦中,她有了前所未有的喜悦。然后,她梦见自己的衣服给小伙子脱去,并不感到羞惭,因为相国在世时也常有这种动作。然后床变成池塘,出现了鸳鸯的缠绵。时光突然倒流,老夫人笑声咯咯。“你待我太好了,不知道应该怎样补报你?”她说。于是小伙子做了许多预言,说是将来的人类可以有电灯,有飞船,有走路的机器,有老年的妇人出钱向年轻男人购买爱情。……老夫人不能容纳太多的喜悦,遂产生长途跋涉之疲。情感瘫痪,醒来始知黄金的无用。她欲购买爱情,却无由致送亮得发光的黄金。这是很悲哀的事情,老夫人只希望生存在千百年后的那个荒唐时代。

  老夫人在回忆中寻找自己,看到了那个额角还没有皱纹的女人。

  回忆非镜,一切倒也清晰。

  没有皱纹的女人是她,然而已经不是她了。

  老夫人是一只破碎的花瓶,流尽时间的溶液时,花朵因缺乏水分而凋谢。

  黄金时代的希冀,与晚年的失望,不会有什么分别。老夫人是十分悲哀的,第一次越过梦之国境,胆子并不大,见到一些光辉灿烂的东西,心似打鼓。

  所有的“明天”都会变成“昨天”。梦之国土上,“明天”是不存在的。老夫人看到了一朵花,鲜艳得很。问别人,才知道它的名字:“今天的快乐”。

  (“今天”是快乐的元素,老夫人在梦中想。“今天的快乐”是元素中的元素。如果我胜利了,我额角上的皱纹必定消失。我知道:梦国的土壤里种着忧郁,而忧郁是快乐的种子。)

  继续在梦中行走,感情是一条跛腿。青春并非稀有品,老年人的动作也极轻佻。

  山是不存在的。河是不存在的。房屋是不存在的。石桥是不存在的。云是不存在的。雨是不存在的。太阳是不存在的。月亮是不存在的。

  在梦之国土上,只有一颗心。

  唯其如此,她见到了山。她见到了河。她见到了房屋。她见到了石桥。她见到了云。她见到了雨。她见到了太阳。她见到了月亮。……

  她见到了自己。

  她见到了一个年轻的男人。

  她见到了自己与那个年轻的男人睡在一起。

  而那个年轻人竟是张君瑞。

  觉醒来自荒唐。没有翼。唯阳光是最公正的裁判者。两颊绯红,不敢让檐上麻雀偷窥久藏的真实。

  “你是有罪的。”麻雀说。

  “我一直保持着清白。”她说。

  “你有两栖的感情,你有罪。”麻雀说。

  “我没有罪!”

  “你应该跪在菩萨面前坦白说出你梦见的一切。”

  悔意,似锅里的热水,放在炉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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