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寺内(6)


  第六卷

  月阑朦胧,和尚频频打呵欠。是一朵厚厚的乌云,掩去了喜悦,使他感到寒冷。心已迷失路途,怅惜太浓。

  何日可将忧愁化成榕树,让乱飞的雀子们飞来歇脚。

  “琴呀,”张君瑞说,“请你将我的眼泪送过墙去。”

  “弹吧,寂寞的人,大胆弹吧。”琴说,“我将为你画一幅灰色的图画。”

  “声音也会误入歧途。”张君瑞说。

  “潦倒的书生,你有太多的顾虑,因此不再记得初春的狂妄。”琴说。

  “琴呀,给我力量!”

  “胆小的猎者,快快拿出不爱穿彩衣的勇气。”

  叮——咚——叮咚。

  弦线为故事而抖动。

  月亮的手指,正在拨弄闪熠的池水。音讯来了!音讯来了!崔莺莺仍在迷糊中与自己搏斗。

  琴声推开心门,“不得于飞兮,使我沦亡!”……第三个愿望扑扑飞向远天,泪落时,唯琴弦穿墙而过。

  伸手捉住琴音,欲窥自己的欲念。爱情也会变戏法,黑色中提取白色时,白即黑。

  “这是一种习见的月色,”莺莺说,“为什么在月中啼哭?”

  “小姐,”红娘说,“这不是哭声,这是逾墙而来的琴音。”

  “谁在制造眼泪?”

  “你的心。”

  香烟袅袅。幻想骑月光而去,星星不敢眨眼。有白色的种子落在心田上,春夜见不到善舞的骤雨。忧郁是一个深渊,跌落在里边的,叹息都没有。

  “红娘,拿只信封来。”

  “写信给张先生?”

  “将那第三个愿望送给他。”

  夜风已将古梅的手臂吹弯。脚步在墨绿色的影上踩过,多情的少女,失望于猎者的胆怯。

  (读书人未必个个聪明,孔夫子的母亲也有一对忙碌的手——红娘想。)

  雄鸡将慵惰的太阳唤醒。

  一个寂寞的幻象越窗而出,帘前的鹦鹉立即大声咒骂。“没有礼貌的东西,”它说,“究竟偷了什么出去?”

  隔夜的琴音仍在徘徊,有雄性的意象,与太阳一样真实。

  镜子最诚实,坦白告诉莺莺:“你的脸色很难看!”

  莺莺第一次对自己有了怜悯,忙将丝巾覆盖镜面。镜子里的“我”有一对饿狮的眼睛。这完全不能解释,但心事似野猫在画间所做的甜梦。

  “红娘,到书院去走一趟。”她说。

  “我不去!”鹦鹉说。

  莺莺惊诧于红娘的直率,红娘的笑容十分顽皮。

  “快到书院去走一趟。”莺莺说。

  “老夫人知道了,难免又是一顿鞭挞!”

  “你敢违抗我的意思,先打你三鞭!”

  “小姐哟,你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刚才说话的是鹦鹉,不是我。”

  “如果不是你,就不该继续浪费时间。”

  红娘踩着帘铃的旋律,心跳似高僧敲木鱼。一切都是喜剧的素材,两个主角却流了太多的泪水。红娘只是一条线,有意将两个欲念绑在一起。

  “多么可笑!”她想,“昨日的少女,今天忽然变成老妪!”

  “多么可笑!”她想,“昨夜还用琴弦弹出丰富情感的年轻人,今天连举步的气力也没有了。”

  一睨直刺痴人之心,红娘吃吃作笑,阳光有小贼的大胆,举步跨过窗槛。

  补天者用黄泥制造男与女,不必天梯,有情人都在天堂舞蹈。若问:谁有信心?只有蕴藏在心底的秘密最怕暴露。

  感情脱去外衣时,痴心的男人看到赤裸的胖。提笔画情,第一句便是“相思恨转添”。

  “嘻嘻!”

  红娘渴望有一只粗暴的手,暗忖:那张生一定在昨夜的梦中辛苦了,今朝才会写下那么多的震颤的字。

  每一个字有一个灵魂。蘸了太浓的墨,最好的羊毫也写不出灵魂的面貌。

  等待。等待。二月的风到远方去观看究竟,也会因疲惫而归来的吧?

  脚步疾如雨点,从第六卷走到第七卷。“死丫头,这又算得什么?我们是兄妹,做妹妹的人难道不能问候哥哥的病?”然后是顽皮的微笑。

  帘外的鹦鹉最坦白,说那少女的心,如同秋千般动荡不定。“拿笔墨来!”遂有诗句发散古老的芬芳,纤细得很,驮负笨重的感情,不觉吃力。“送去吧,这里有一把钥匙。”

  红娘木然。

  火焰最易传染,隔墙犹能捕捉热量。风来时,宗教气息突呈稀薄。帘铃玎玲,大殿上的如来佛依旧双目定睛。当寂寞与希望竞赛时,小飞虫穿门而入,看年轻人怎样喜怎样哀怎样忧怎样乐。

  爱情如油纸上的水滴,静止的晶莹将因一动而消散。凡是坠入情网的,爱情是神。

  第一变成最后。二月之彷徨。泪水因喜悦而流。书生讥笑红娘的愚蠢。

  “她约我到花园里去相会!”

  “你在做梦。”

  “红娘呀,你年纪轻,不懂这一类的诗句。”

  “我不会猜诗谜。”

  “这不是诗谜,这是请柬。”

  “张先生,你身体不舒服,我去请法本长老来。你要知道,法本除了诵经念佛外,还会把脉开方。”

  “你一定在做梦。”

  “我没有做梦。”

  “你有太多的梦呓!”

  “红娘呀!我是这个世界最快乐的男人!”

  “你是这个世界最痴狂的男人。”

  “红娘呀!你们小姐约我月下见面!”

  “你在做梦。”

  “红娘呀,你们小姐要我跳过粉墙。”

  “傻瓜,跳过粉墙去做什么?”

  “红娘呀,你年纪轻,不懂。”

  “你很傻。”

  “是的,是的,红娘,我愿意做一个大傻瓜!”

  “你病了!”

  “红娘呀,这粉墙并不高,只需踏上那株杨柳树,就可以跳过。”

  “我应该将法本长老请来才对。”

  “不,不,我的红娘,请你千万不要喧嚷开去,给老夫人知道了,我没有命,你也活不下去。”

  “既然这样害怕,为什么不去京城应试,偏在这里偷偷摸摸?”

  “红娘呀,你年纪轻,不懂。今天晚上,我将是这个世界最快乐的人。”

  “你不能起床!”

  “红娘,我已经没有病了。”

  “你疯了不成?”

  “不,我很理智,我一点也不疯。今天晚上,我将是这个世界最快乐的人!”

  “我走了。”

  “等一等,麻烦你替我带封信去。”

  浅尝龙井之清冽,素患贫血症的感情,霍然而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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