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刘以鬯 > 对倒 | 上页 下页


  四个上海女人在口沫横飞地谈论楼价。她们谈话时声音很大,别人也许听不懂,淳于白却听得清清楚楚。甲女正在讲述排队买楼的经过。她说:“天没有亮,我就去排队了;排了几个钟头,还是买不到。”乙女说,“我的姨妈,去年在湾仔买了五层新楼,每层两三万,现在每层涨到十几万。”丙女说,“楼价为什么涨得这么高?”甲女耸耸肩,“谁知道?”丁女说,“九龙有一个地方出售楼花,有人连面积与方向都没有弄清楚,一下子买了十层。”乙女说,“香港真是一个古怪的地方,有些人什么事情都不做,单靠炒楼,就可以得到最高的物质享受。”丁女说,“依我看来,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甲女说,“对,你讲得很对。炒楼比炒股票更容易发达。股票的风险比炒楼大,股票涨后会跌,跌后会涨;但是目前的楼宇只会涨,不会跌。”丙女说,“话虽如此,现在的楼价已经涨得很高了。港岛半山区的楼宇,涨到几十万一层,即使普普通通的,也要二十万以上。”甲女说,“楼价还会上涨的,香港地小人多。住屋的问题,一直没有彻底的解决。”甲女说,“楼价涨得越高,买楼的人越多!”……

  淳于白点上一支烟。

  §十六

  亚杏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楼下那家唱片公司已经播送过很多张唱片了。大部分是姚苏蓉的唱片。“做了红歌星之后,”她想,“不但每月可以赚一万几千,而且会有许多男人追求我。……许多男人。……许多像柯俊雄、像邓光荣、像李小龙、像狄龙、像阿伦狄龙那样英俊的男人追求我。……这些男人会送大钻戒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汽车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大洋楼给我。这些男人会送很多很多东西给我。……”

  凝视天花板,天花板忽然出现聚光灯的照明圈。在这个照明圈中,一个浓妆艳服的女人手里拿着麦克风,在唱歌。这个女人长得很美。她的背后有几个菲籍洋琴鬼在吹奏流行音乐。奏的是“郊道”。亚杏很喜欢“郊道”这首歌的调子,她也会唱。有时候,全层楼只剩她一个人,就会放开嗓子唱“郊道”。她的“郊道”唱得不错。这个忽然出现在天花板上的女人也唱得不错。她有点好奇,仔细察看,原来那个拿着麦克风唱歌的人,正是她自己。

  虽然从未有过醉的经验,却产生了醉的感觉。她是非常留连那种景象的,睁大眼睛,久久凝视天花板。天花板上的墙景忽然转换了,一若舞台上的转景。那是一间布置得非常现代化的卧房。这种卧房,只有在银幕上才能见到。床很大,地板铺着地毯,四壁糊着鲜红夺目的糊墙纸,窗帘极美。所有家具都是北欧产品。那只梳妆台的式样很别致,梳妆台上放着许多名贵的化妆品。她坐在化妆台前,细看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除了她之外,还有一个男子。那男子站在她背后。

  那男子长得很英俊,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那男子在笑。那男子在她耳边说了一些甜得像蜜糖般的话语。那男子送她一只大钻戒。不知道怎么一来,天花板上出现许多水银灯,那是摄影场。刚搭好的布景与现实鲜明地分成两种境界:假的境界极具美感,真的反而杂乱无章。导演最忙碌。小工们则散在各处。摄影机前有两个年轻人:男的有点像柯俊雄、有点像邓光荣、有点像李小龙、有点像狄龙、有点像阿伦狄龙。女的就是她。

  “红歌星的收入也许比电影明星更多;但是,电影明星却比红歌星更出风头,”她想。“一部电影可以同时在十个地区公映,可以同时在一百家戏院公映。”

  她见到十个自己。

  她见到一百个自己。

  天花板变成银幕。她在银幕上露齿而笑。她的笑容同时出现在十个地区,同时出现在一百家戏院的银幕上。

  眼睛。眼睛。眼睛。眼睛。数不清有多少眼睛凝视她的笑容。这时候,楼下唱片公司又在播送姚苏蓉的“今天不回家”了。她也会唱“今天不回家”。她觉得做一个电影明星比做一个歌星更出风头。天花板上有许多画报。天花板上有许多报纸。香港映画。银色世界。南国电影。嘉禾电影。星岛画报。四海周报。星岛晚报。快报。银灯。娱乐新闻。成报。明报。每一种画报都以她的近影做封面。

  母亲走进卧房来拿剪刀,脚步声使她突然惊醒。今晚吃饭时,将有一碗豆腐炒虾。那些虾,下锅之前,必须用剪刀剪一下。

  “什么时候吃晚饭?”亚杏问。

  “七点,”母亲答。

  “七点半,行不行?”

  “为什么?”

  “我要去看电影。”

  “五点半那一场?”

  “是的,五点半那一场。”

  §十七

  淳于白昂起头,将烟圈吐向天花板。他已吸去半支烟。当他吸烟时,他老是想着过去的事情。有些琐事,全无重要性,早被压在底下,此刻也会从回忆堆中钻出,犹如火花一般,在他的脑子一瞬即逝。那些琐事,诸如上海金城戏院公映费穆导演的“孔夫子”、贵阳酒楼吃娃娃鱼、河池见到的旧式照相机、乐清搭乘帆船飘海、龙泉的浴室、坐黄包车从宁波到宁海……这些都是小事,可能几年都不会想起;现在却忽然从回忆堆中钻了出来。人在孤独时,总喜欢想想过去,将过去的事情当作画片来欣赏。淳于白是个将回忆当作燃料的人。他的生命力依靠回忆来推动。

  他想起了第一次吸烟的情景。那时候,二十刚出头,独个儿从上海走去重庆参加一家报馆工作。有一天,在大老鼠乱窜的石阶上,一个绰号“老枪”的同事递了一支“主力舰”给他,烟叶是用成都的粉纸卷的,叼在嘴上,嘴唇就会发白。淳于白第一次吸香烟,呛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同事说,“重庆多雾,应该吸些香烟。”

  给记忆中的往事加些颜色,是这几年常做的事。

  邻座一个食客已离去,留下一份报纸。淳于白闲着无聊,顺手将那份报纸拿过来翻阅。电讯版大都是越战新闻;港闻版大都是抢劫新闻。这些新闻已失去新鲜感,使淳于白只好将注意力转在电影广告上。当他见到邻近一家电影院公映的新片正是他想看的片子,他吩咐伙计埋单。

  §十八

  站在唱片公司门前,亚杏看到了许许多多唱片。每一张唱片纸套上印着歌者的彩色照片。亚杏很喜欢这些唱片;也很喜欢这些唱片的歌者。姚苏蓉、邓丽君、李亚萍、尤雅、冉肖玲、杨燕、金晶、贝蒂、钟玲玲、钟珍妮、徐小凤、甄秀仪、潘秀琼……

  凝视这些彩色照片时,亚杏忽然见到了自己。那是一张唱片的纸套,与别的唱片纸套排列在一起。那张唱片名叫“月儿像柠檬”。纸套用彩色精印歌者的照片。歌者星目朱唇,美到极点。仔细端详,竟是她自己。这是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然而她却见到了自己的照片。她一直喜欢唱“月儿像柠檬”。她觉得这首歌的歌词很有趣。月亮像柠檬。一个像柠檬的月亮。这种意象,亚杏从未产生过。每一次抬头望圆月,总觉得月亮像一盏大灯。

  有了这首歌之后,她一再强迫自己将月亮与柠檬联在一起。她觉得自己最适宜唱这首歌,而且唱得很好。现在,在那些唱片堆中发现了一张由她唱出的唱片,又惊又喜,不自觉地跨入店内。站在柜台前,对自己的视觉全无怀疑。她伸出手去,将那张唱片拿到眼前一看,冷水浇头,那是赵晓君唱的“月儿像柠檬”。纸套上的彩色照片是赵晓君,不是她。

  “唱给你听听?”店员的话打断她的思路。

  她放下唱片,掉转身,彷佛逃避魔鬼的追逐似的,疾步走出唱片公司。

  穿过马路,走向弥敦道。她想,“有一天,唱片公司会请我灌唱片的。”

  突如其来的剎车声,使她吓了一跳。一辆汽车将一个妇人撞倒。

  警察来了。

  在汽车司机协助下,将受了伤的妇人抬到街角。这时候,妇人睁开眼来了。亚杏跟随人潮走到街边,见妇人已睁开眼睛,释然舒口气。

  妇人仍在流血。警察拿了粉笔走入马路中心,将车子的位置与车牌号码写在路面。警察做好这些工作后,司机将车子驶在路旁。那些被阻塞的车辆开始行驶了。交通恢复常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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