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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五

  镜子里的他,彷佛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淳于白对那面镜子继续凝视几分钟后,不敢再看,继续朝前走去。虽然人行道上黑压压地挤满行人,他却感到了无比的孤寂。──见到门饰充满南洋味的餐厅时,推门而入。

  餐厅是狭长的,面积不大,布置得相当现代化。墙壁糊着深蓝色的墙纸,灯光幽暗。食客相当多,淳于白却意外地找到一个空着的卡位。坐定,向伙计要一杯咖啡。他见到一个年轻男子从门外走进来,瘦瘦高高,长头发,穿了一条“真适意”的牛仔裤,右手插在裤袋里。裤子是蓝色的,裤袋却是红方格的,牙齿咬着一支细长的香烟。进门后,那男子站在门边睁大眼睛找人。淳于白旁边有一只小圆桌。小圆桌旁边坐着一个年轻女人。这个年轻女人穿着长短袖的新潮装,牛仔裤的裤脚好像用剪刀剪开的。

  用牙齿咬着细长香烟的男子走到这个女人面前,拉开椅子坐下。

  “肥佬走了?”年轻男子将话语随同烟雾吐出。

  “走了半个钟头。”女人用食指点点面前那杯咖啡,“这是第三杯!”

  那年轻男子依旧用牙齿咬着细长香烟,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拿到没有?”他问。

  “只有五百。”

  “肥佬不是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他说:赌外围狗输了钱。”

  年轻男子脸上出现怒容,连吸两口烟,将长长的烟蒂揿熄在烟灰碟中。当他再一次开口时,话语从齿缝中说出:

  “他答应拿一千给你的!”

  “有什么办法?他只肯给五百,”女人的语气也有点愤怒;不过,脸上的神情却好像在乞取怜悯。

  “对付肥佬那种家伙,你不会没有办法。”

  “钱在他的袋中,我不能抢。”

  年轻男子霍地站起,低头朝外急走。那女人想不到他会这样的,忙不迭追上前去,却被伙计一把拉住。她问:“做什么?”伙计说,“你还没有付钱。”女人打开手袋,掏了一张十元的钞票,不等找赎,大踏步走出餐厅。淳于白望着那个女人的背影,不自觉地露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然后注意力被一幅油画吸住了。那幅油画相当大,两呎乘三呎左右,挂在糊着墙纸的墙壁上。起先,淳于白没有注意到那幅画;偶然的一瞥,使他觉得这幅画的题材相当熟悉。那是“巴剎”的一角。印度熟食档边有人在吃羊肉汤──热带鱼贩在换水──水果摊上的榴莲──提着菜篮眼望蔬菜的老太婆──斗鸡──湿地──凌乱中显示浓厚的地方色彩。这是新加坡的“巴剎”。淳于白曾经在新加坡住过。住在新加坡的时候,常常走去“巴剎”吃“排骨茶”。尤其是星期日,如果不走去蜜驼律吃鸡饭的话,就会走去“巴剎”吃“排骨茶”。

  现在,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了。姚苏蓉,一个唱歌会流泪的女人。当她公开演唱时,有人花钱去听她唱歌;有人花钱去看她流泪。这是一个缺乏理性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做着不合理的事情。流泪成为一种表演,大家都说那个女人唱得好。

  坐在上海舞厅里听吴莺音唱“明月千里寄相思”,与坐在香港餐厅里听姚苏蓉唱“今天不回家”,心情完全不同。心情不同,因为时代变了。淳于白怀念的那个时代已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只能在回忆中寻求失去的欢乐。但是回忆中的欢乐,犹如一帧褪色的旧照片,模模糊糊,缺乏真实感。当他听到姚苏蓉的歌声时,他想起消逝了的岁月。那些消逝了的岁月,彷佛隔着一块积着灰尘的玻璃,看得到、抓不着。看到的种种,都是模模糊糊的。

  一个脸色清癯的瘦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男童走进来。起先,他们找不到座位;后来,淳于白旁边那只小圆台边的食客走了,他们占得这个位子。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

  “我要吃雪糕!”男童说。

  “不许吃雪糕!”瘦子说,“你喝热鲜奶!”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说。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说。

  瘦子向伙计要了热鲜奶与雪糕。他自己吃雪糕。男童忍声饮泣,用手背擦眼。

  “不许哭!”瘦子的声音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到阴间去找她!”瘦子的声音依旧很响。

  “我要阿妈!”男童边哭边说。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好几个食客的视线被瘦子的声音吸引过去了。瘦子不知。那个用手背擦眼的男童也不知。

  “我要吃雪糕!”男童边哭边喊。

  “不许吃雪糕!”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喝冻鲜奶!”男童连哭带喊。

  “不许喝冻鲜奶!”瘦子恶声怒叱。

  “我要阿妈!”男童连哭带喊。

  “你去死!”瘦子的声音响得刺耳。

  男童放声大哭。瘦子失去了应有的耐性,伸出手去,在男童头上重重打了一下。男童大哭。哭声像拉警报。瘦子怒不可遏,站起,将一张五元的钞票掷在台上;抓住男孩的衣领,用蛮力拉他。男童蹲在地上,不肯走。瘦子脸色气得铁青,睁大怒眼对男童呆望片刻,忽然松手,大踏步走出餐厅。男童急得什么似的,站起身,追了出去。这时候,伙计将一杯雪糕与一杯热鲜奶端了出来,发现瘦子与男童已不在,有点困惑。

  “走了,”淳于白说。

  “走了?”伙计问。

  “桌上有五块钱,”淳于白说。

  伙计耸耸肩,拿走五块钱,交给柜面;然后将雪糕与鲜奶端到里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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