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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二十年前,这地方是游乐场,像荔园那样的游乐场,有摩天轮、有火车、有狗虱戏、有哈哈镜、有玻璃屋、有旋转木马、有射击游戏……那时候,许多小孩子都在这地方得到过许多快乐的时刻。但是现在,这地方也改建多层大厦了。”——他想。

  站在人行道上,用眼对前面的景物一扫,所见都是大厦。有两幢大厦正在兴建中,尚未落成。

  “二十年前,这地方虽然也有不少新楼,多数四层局。现在,这地方已变成大厦的丛林。”——他想。

  这时候,他发现一处的地基已接近完成的阶段。

  “是的,这地方已变成大厦的丛林。事实上,整个市区已变成大厦的丛林。半山区有太多的大厦。中环有太多的大厦。西环有太多的大厦。湾仔有太多的大厦。铜锣湾有太多的大厦。北角有太多的大厦。鲗鱼涌有太多的大厦。筲箕湾有太多的大厦。柴湾有太多的大厦。跑马地有太多的大厦……港岛的市区是一座大厦的丛林。九龙的市区是一座大厦的丛林。”——他想。

  穿过马路,朝一幢大厦走去。

  “现在的香港与二十年前的香港大不相同。现在,到处是高楼大厦。今后仍将有更多的高楼大厦出现。由于空间太少,不但大部分战后新楼已拆卸,中区有些落成不过十多年的高楼大厦也在改建了。香港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人口多,空间小,楼宇必须向高空发展。”——他想。

  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刺耳的呐喊:“打劫!打劫!”淳于白站停,游目四瞩,寻找声音的来处。就在这时候,一个长发青年,犹如一支箭般从人群中蹿出,打从淳于白面前擦过。毫无疑问,这是劫匪。但是没有一个人拦阻他。

  “为什么没有人拦阻他?明明是劫匪,为什么没有人拦阻他?这是最热闹的地区,到处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但是,劫匪在人群中窜逸,却没有一个人加以截阻。”——他想。

  然后他见到那个妇人。那个妇人从横街奔出来,模样狼狈,一边奔,一边大声呐喊:“打劫!打劫!”她的呼声并没有获得预期的帮助。没有人追赶那个劫匪。那个劫匪转瞬已不见。

  “抢劫案实在太多。无论什么地方,无论什么时候,都有被劫的可能。我初来香港时,香港是一座宁静、平安而又美丽的城市,一切都好;现在情形已有显著的不同。表面上,香港是进步的:海底隧道、现代化的交通网、到处是高楼大厦……但是,劫匪实在太多。劫匪犹如白蚁一般,正在蛀蚀香港的大柱。这是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必须解决。要不然,香港的繁荣必会大打折扣。”他想。

  那个被劫的女人在人群中呐喊,在人群中奔来奔去。大家都睁大眼睛望着她,将她当作街头剧的主角。

  “她的财物被抢走了。这是应该得到同情的,但是,人们只用观剧的目光望着她。那个劫匪早已不知所踪,她的呐喊一点用处也没有。难道香港人已经能够容忍这种不法行为了?一宗抢劫案在大家的眼前发生,可是谁也不理会那个劫匪。人们只是用好奇的目光凝视那个被抢走了财物的妇人,看她怎样奔来奔去,怎样呐喊。”他想。

  妇人哭了。淳于白不忍将她当作街头剧的主角,暗自叹口气,继续朝大厦走去。

  53

  站在窗边的亚杏,再一次幻想自己是一个红得发紫的歌星。楼下的唱片公司在播送尤雅的《往事只能回味》。尤雅的音色很好。亚杏很喜欢尤雅的歌声。对于她,红歌星是一个极大的引诱。她幻想自己站在聚光灯下演唱。她幻想许多男人包围着她。她幻想自己在似雷的掌声中向听众们鞠躬。

  “亚杏,我认为你应该——”

  突如其来的话语使她吓了一跳。本能地转过脸来,母亲站在她背后。

  睁大一对询问的眼,等母亲将话语讲出。

  母亲用低沉的语调讲下去:“——应该走去做工厂才对。”

  这个问题,谈过好几次。亚杏不感兴趣,不愿接受母亲的劝告。她喜欢用幻想当作生命力的燃料,生存在幻想中。

  “我不愿意做工厂。”她说。

  母亲叹口气,唠唠叨叨说了一大堆,企图说服亚杏:

  “你阿爸这样不争气,成天成晚死在外边,一点也不肯负责。现在,物价涨得这么高,你要是不进工厂做工的话,单靠借债,日子怎样熬?刚才,我已经将房租缴给包租婆了。要不是你姨妈又借了一点钱给我,这问题就无法解决……”

  亚杏越听越烦,三步两脚走去扭开电视机。她未必想看电视节目,只想借此阻止母亲继续讲下去。

  在荧光幕显出画面之前,母亲用近似哀求的口气说:

  “亚杏,日子越来越难过了,你要是再不出去做工,我们的日子就熬不下去。”

  “我不去做工!”

  “你不能不去做工。”

  “为什么不叫阿爸出去做工?”

  这句问话,犹如一只塞子,塞住母亲的口,使她变成哑巴。

  54

  淳于白走入大厦,想着刚才见到的情形,以及白天在旺角见到的情形,不能不感慨于现阶段治安之坏了。当他等候电梯时,他想:“这样下去,还会有安宁的日子?”

  电梯久久不降到地下,淳于白呆呆地望着那两扇紧闭着的电梯门。“在此之前,香港人在心理上是没有这种威胁的。夜晚出街,随便什么时候回家,都不会想到被劫的事情。现在,连搭乘电梯都有点提心吊胆了。”他想。

  电梯门启开。淳于白走了进去。没有人跟他一同走入电梯。这时候,心理上的威胁蓦然增加。他甚至考虑身上的现款是否能够满足劫匪的要求。前几天,报纸刊出新闻,说是一个中年男子在电梯中遇到一个劫匪,因为身上携带的现款太少,不能满足劫匪的要求,被刺了一刀,身受重伤。事情就是这样的可怕。即使甘愿损失的人,有时也难免不激怒匪徒。事情的可怕处,就在这里。人性显已起了变化。这种变化不能不令人想起那些暴力电影。“暴力电影实在太多,”他想,“制片家为了赚钱,显然在鼓励年轻人将暴力作为夺取财物的工具。”

  电梯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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