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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千钧一念

  南北战争后期,南北实力的差距越来越明显,南军败局渐明。这时候,林肯总统和他的将领们最担心的是,南军虽然在军事上失利,南方人的战斗意志仍在,他们担心南方将作出战略上的转变,把军队化整为零,隐入南方广袤的山林,展开游击战。

  南方在战争失利的情况下,转入游击战几乎是顺理成章的选择。山不转水转,东方不亮西方亮,南方地广林深,有的是回旋余地。一旦南军分散转入民间,和拥有武器的民众合为一体,为保卫家园而战,那么,不经过旷日持久的战争,不打到双方鲜血浸透南方的土壤,打到精疲力竭两败俱伤,北军要在南方的土地上彻底征服南方,是难以想象的。

  这时候的南方邦联政府已经看到了这种前景,也作了这一战略转变的精神准备。林肯总统和北军也看到了这一点。北军认为,惟一的办法是摧毁南方人的战斗意志。为此,北军的谢尔曼将军在占领亚特兰大以后,下令焚烧这一南方重镇,并且在向海边挺进的路上,下令一路焚烧所有民房,一直烧到南卡罗莱纳州的查尔斯顿。载入史册的“谢尔曼大火”,已经没有什么军事战略和战术上的意义,纯粹是军队为了打垮对方的反抗意志而转向对平民的恫吓。与此同时,在被北军占领的南方城镇里,出现了南方民众对北军的攻击和骚扰。亦兵亦民、兵民不分的游击战已经初显端倪。受到攻击骚扰的北军,作出的反应必然是加倍的报复和反击,而不再顾忌对方是不是穿制服的军人。就这样,4年南北战争到最后的时刻,第一次出现了军队对平民的杀戮。这种情况一旦失控,伤及无辜将不可避免,战争的伦理将直线下滑。

  1865年那春寒料峭的日子里,处于北军强劲攻势下的李将军,面临的就是这样的抉择。如果不转入山林,那么还有什么路可走?他手下的参谋们,催促他们的司令,下令军队转入山林,展开长期游击战,直到把北军拖垮。一百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如果李将军发出了这个命令,那么,“人民战争”这一法宝,就会提早几十年,出现在美国南方这片土地上。

  李将军曾经是合众国军队数得上的出色将军。他不是一个缺乏战斗意志的人。可是,对于李将军来说,军人是一个崇高的称呼,战争必须是一种道德高尚的事业。在是否作出游击战的战略抉择之际,李将军内心有一个不可逾越的道德障碍:游击战的战略,将打破军人和平民在战争中的角色区别,不可避免地出现军人对平民的战争暴力,这是平民遭受最大死亡、伤害、疾病、饥馑的战争形式。战争的剑会降临到老人、妇女、儿童甚至婴孩的头上,那将是这块土地上从来没有过的最悲惨最苦难的战争。这种伤害到平民的残酷和苦难,将在所有的人中间,不分军人和平民,积累怨仇和报复,将造成整个民族的道德滑坡,正义将离开这个民族。这是一种民族灾难,无人能幸免。

  采用这样的战略,南方有可能避免失败的命运,却会迫使你的敌人把剑指向无辜的平民,这超出了李将军这样的老派军人的道德底线,是将军不能接受的。

  李将军面前只有一条路了:交出他的剑,向格兰特将军投降。这就是1865年4月李将军所面对的命运。对于李将军,投降是什么分量,无人能够想象。对于他来说,作出这一选择的时候,个人生死已微不足道。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投降,他作为叛乱首领的身份就将盖棺定论。当他前去会见北军格兰特将军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作为叛国者而被吊死在绞刑架上。不止一个现场目击者后来记载说,当李将军在投降协议上签字后,向对手格兰特将军告辞,将离开阿波马托克斯那栋二层砖房的时候,他的坐骑,那匹陪伴他多年的名叫“旅行者”的白马,突然表现得暴躁不安,嘶叫着原地打转,不愿让将军上马。连战马也知道投降的屈辱。将军威严地轻声喝令:“安静!安静!”待到白马安静下来,李将军手扶马鞍,突然长叹一声。这一声叹,令全场所有的人肃然!

  李将军的投降,标志着美国走出了内战的炼狱。林肯总统得知这一消息,立即在白宫庆祝南北战争的胜利,他要乐队演奏南方的歌曲,他说,南方人又是我们的兄弟了。

  就这样,由于李将军的勇气,美国南方躲过了一场灾难。看看以往的人类历史,到了战争后期,战胜一方无不使用过度的暴力,滥开杀戒、滥杀平民,用鲜血和死亡来粉碎对方残存的战斗意志,再用杀戮和恐怖来维持胜利。几乎所有的内战,都会滑向军人对平民、平民对军人、平民对平民的混战。怨仇和愤怒,拌和着血污一层层的渗入大地。经历过一场内战的国家,要多少年才能将血污冲洗,才能把怨仇化解?人类自相残杀的血腥,无不化成不祥的怨恨阴云,笼罩在被战争摧残的民族头上,要多少年才能够消散?美国的南北战争却是一个特例。它结束得突然、平静、尊严。今日的美国人,回首一百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怎不深深庆幸,上帝给了他们一个李将军!

  不幸的是,李将军投降仅仅5天,林肯总统被刺杀。当时的副总统安德鲁·约翰逊接替了总统的位置。他坚定地推行林肯生前对南方的战后温和政策。南方参加过叛军和叛乱政府的人,只要在联邦政府印发的一纸宽恕请求上签字,获得政府的赦免令,就一概既往不咎,还能够继续享有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享有一切公民权利。

  可是,很多战败的南方人还是不愿意向联邦政府请求宽恕,自尊使他们被排斥在战后正常生活之外。李将军知道,南方人仍然注视着他。明知自己是最不可能得到政府赦免的叛乱首领,为了让这个国家能顺利越过这条由战争划出的鸿沟,李将军带头向联邦政府申请宽恕。国会的强硬派反对杰克逊总统的温和政策,南北关系进入紧张而不和睦的“重建时期”。有了林肯总统处理战后问题的思路,几乎所有南方人都得到了政府的赦免,南方的代表又重新进入美国国会。在许多国家发生过的战后报复,没有在这里发生。但是,由于强硬派的坚持,李将军本人却至死也没有获得赦免。他就在莱克辛顿隐居,默默咽下一个战败的降将的耻辱。

  三、将军的回归

  我们从弗吉尼亚军事学院出来,几分钟以后,走进了一所大学。这时候,太阳已经高高地升起来了,老橡树们的遒干劲枝把它们的影子长长地洒在大草坪上。一幢幢大楼,古典形式的柱子,也沐浴在冬天金黄色的阳光里,透着一份温暖和轻松。这是一所规模不大的私立大学,却和小镇的历史一样长,而且以美国历史上两位伟人的名字作为标志。这就是华盛顿-李大学(Washington and Lee University)。

  美国独立以前,这儿原来有一所苏格兰和爱尔兰移民办的学校,在独立战争中毁于战火。独立以后,弗吉尼亚州议会于1782年正式通过立法,授权在莱克辛顿办一所私立学校,叫自由宫学院(Liberty Hall Academy)。就在我们脚下这俯瞰小镇的高坡上,学校建起了第一幢大理石的楼房。

  1796年,美国的第一任总统乔治·华盛顿在两届任期结束后,坚决拒绝竞选连任,回归平民。那个时代的联邦政府官员还是没有薪金的职位,华盛顿从担任大陆军队司令开始就没有拿过一分钱报酬,20年下来,已是两袖清风。为了感谢他对美国的无偿服务,家乡的詹姆斯河运公司决定,赠送一批股票给华盛顿,价值5万美元。这在当时是一笔相当大的财产。

  华盛顿并不是一个很富有的人。他没有受过完整的学校教育,十几岁就工作,担任土地丈量员,用赚来的薪水买下一些那个时代很廉价的土地。但是北美人少地多,土地的收益十分有限。当他结束自己的总统生涯的时候,他需要钱来维持晚年的生活。这就是詹姆斯公司赠送股票的原因。

  但是,华盛顿却在这合法的赠礼面前犹豫再三。他去征求托马斯·杰弗逊的意见。杰弗逊是《独立宣言》的起草者,以后是华盛顿的国务卿,后来还担任过美国的第三任总统,是华盛顿几十年的老友。他们的经济情况也有类似的地方,不同的是华盛顿的生活更朴素一点,而杰弗逊结束公职的时候已经开始负债了。当华盛顿为这份赠礼征求杰弗逊意见的时候,杰弗逊说,这钱虽然合法,但不该拿,因为这事关荣誉。那么,怎么办呢?最好是捐出去,把它捐给公益事业。

  就在这时候,莱克辛顿的学校在财务上陷入困境,面临破产倒闭的局面。华盛顿把这笔詹姆斯河公司的股票捐给了学校。这是当时全美国私立学校所得到的最大一笔捐款。这笔钱救下了这个学校。两年后,校董会决定把学校改名为华盛顿学院。华盛顿总统在1799年去世以后,受他的名声吸引,当地的富商和银行纷纷向学校捐款,学校有了坚实的经济基础,渐渐地扩大,一直到李将军来到莱克辛顿的时候。

  这时的莱克辛顿已经半毁于南北战争后期的一场炮战,弗吉尼亚军事学院被炸成废墟,所幸的是华盛顿学院没有遭到很大的破坏。李将军在此隐居,莱克辛顿民众感到非常骄傲和荣幸。华盛顿学院校董会立即开会,一致决定聘请李将军担任校长。李将军担心自己的叛军司令身份会给学校带来不利,坚辞不允。校董会三顾茅庐,恳求李将军出来主持校政。同时,其他地方也有类似的聘书送达李将军,甚至有远在欧洲的邀请。李将军看到,战后的南方需要重建,特别需要新一代人认同国家的重新联合。在辞去其他所有聘任以后,他接受了华盛顿学院的邀请,担任校长,直至1870年逝世。几个月后,校董会决定,将学校改名为华盛顿-李大学。

  莱克辛顿的民众在校园里为李将军建了一个小礼拜堂,礼拜堂里有安放将军大理石棺的墓室。李将军生前的校长办公室原封不动地保存到现在。李将军的坐骑,白马“旅行者”,死后也安葬在礼拜堂的院子里。

  小小的莱克辛顿,以它独一无二的历史而骄傲。镇上有大大小小好几个博物馆。我们在一个博物馆里看到,小镇莱克辛顿的人说,我们这个地方,是全美国最幸运的小镇,因为我们这儿有幸是“将军归葬之地”。离开莱克辛顿的时候,我们不禁感慨,美国真是幸运,在南北战争临近结束的关键时刻,他们有一个以道德为最高准则的李将军。我们更由衷地感慨,这个国度的人民,竟能以降将李将军为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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