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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归葬之地

  ——访弗吉尼亚的一个小镇莱克辛顿

  弗吉尼亚州的莱克辛顿是一个小山镇,在如诗如画的蓝岭山脉西麓,81号州际公路就在附近穿过。那年新春假期,我们从北方下来,是奔着阿波马托克斯去的,想去看那个南北战争停战签字,南军宣布投降的地方。天色太晚了,穿行在黑乎乎的山区公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好不容易看到有灯火,赶紧找地方住下吧。这就刚巧住在莱克辛顿,那个我们在历史书本中读到过的地方。

  第二天拂晓,冬日的小镇还没有从沉睡中醒来,我们就来到了静悄悄的街头,等待第一缕朝阳把教堂的尖顶抹亮。小镇中心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街区,一眼就能看到头。两边的老房子整整齐齐,狭窄的街道还是马车时代的设计,现在只好规定车辆单行,这一条南行,下一条就北行。

  站在街头,不可能不想到,136年前,1865年的春天,小镇上来过一位老军人。老人一头白发一丝不苟,笔挺的白色将军服,一匹白马伴随着他。将军没有带来嘶喊着的兵马,也没有参谋侍从的呼拥。他威严而孤独地来到山中这个静悄悄的小镇,无声无息地住进了一栋普通的民房。他就是战败了的南方邦联军队总司令——罗伯特·李将军。

  一、李将军是一个降将

  想当年,李将军以出色的成绩从西点军校毕业后,就在军队中服役。三十几年戎马生涯,转战东西。他曾在墨西哥战争中为合众国立下战功,在军界有口皆碑。他厌恶奴隶制度,当南北双方为奴隶制问题对立分裂的时候,他早已解放了自己家里的黑奴。他的夫人是华盛顿总统的后代,他热爱他的祖父辈建立的这个国家,热爱建国之父们的立国理念,反对南方分裂。在南北战争终于爆发的时候,林肯总统曾有意给李将军委以重任,可是李将军说,我永远不会把我的剑指向我的家乡——弗吉尼亚。战争将弗吉尼亚州推向了分离的南方邦联。李将军作为一个军人,报效祖国是他的职责,对他来说,祖国就是弗吉尼亚。在国家分裂的时刻,他出于自己一贯的内心道德原则,决定效忠弗吉尼亚,从而成为南方邦联军队的总司令,悲剧性地把剑指向了先辈们创建的合众国。

  4年浴血战争,南北双方共损失了60万热血男儿。南方一片废墟。1865年4月,当大地万物在冬寒中开始苏醒的时候,南军将士饥寒交迫,战略上处于劣势。将军又一次面临何去何从的抉择。就在离这儿不远,翻过蓝岭山脉的一个山村阿波马托克斯,李将军向北军总司令格兰特将军签字投降。追随他4年的北弗吉尼亚军团的士兵们,低垂着军旗,在北军队列前走过,放下武器,返回家乡。李将军在同格兰特将军谈判的时候,要求联邦政府保护和善待他的士兵。他还要求,允许那些带着马匹牲口来当兵的南方士兵,把他们的牲口带回家,这样,他们回家以后,还赶得上当年的春耕。春耕需要牲口。

  部下将士都回家以后,李将军却无家可归了。他的家在东边,可是他不能回家。他在联邦首都华盛顿附近的阿灵顿山庄,已经被联邦政府没收。一个战败投降的叛军将领,何处可安身?他策马向西。踏着丛林中去年的落叶,他翻过蓝岭山脉,来到了这西麓的莱克辛顿。

  选择莱克辛顿这个小山镇,一定是有道理的。

  在小镇南端的公共墓园里,安息着李将军最得力的战将,托马斯·杰克逊将军。杰克逊将军也是西点军校的毕业生,也参加过墨西哥战争。后来他却来到了弗吉尼亚的这个小镇上,因为这个小小的山镇上还有一所军事学校,著名的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杰克逊在这所学校里担任炮兵教官,以纪律严格、行事刻板闻名。他就住在这个小镇上,每个星期天准时上教堂,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南北战争一爆发,杰克逊就带领军校的学生上了前线。在南北战争的第一场战斗,马拿萨战役中,杰克逊就以骁勇顽强赢得了“石墙”的外号。从此以后,“石墙”杰克逊就是南军的骄傲。一直到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南方的民众中,说起南北战争,没有人不知道“石墙”杰克逊的。

  “石墙”杰克逊是李将军的臂膀。那个时代的战争,正处于从冷兵器到全面热兵器的转变,军队的联络手段却还十分原始,还没有电话和电报。部队的调动和布局,一方面要隐蔽自己,迷惑敌军,另一方面要和友军配合,进退有序。很多时候,这样的作战意图,友军之间的配合进退、随机应变,根本无法借助原始的通讯,而只能依赖于指挥官的直觉和判断,依靠指挥官们之间的心灵相通。在这方面,杰克逊将军和他的统帅李将军配合得出神入化,留下了神话般的传说。

  1863年5月,杰克逊在前线中了流弹,伤及左臂。那个时代的医学还很原始,战场上缺乏有效的消毒手段,更没有抗生素,我们在博物馆里经常看到那时的外科器具,令人联想起木工的家什。杰克逊的伤势恶化,截肢以后并发肺炎,8天后去世。士兵们把杰克逊将军送回了莱克辛顿,安葬在小镇的公共墓园里。李将军闻讯,写下了他的心头之痛:“他失去了左臂,我失去了右臂!”

  我们在晨曦中慢慢走到了莱克辛顿墓园,它就在镇南头的马路边上,齐腰高的铁栅栏围着一大片墓地。铁门开着,有一块小小的牌子,写着:“莱克辛顿公共墓园,‘石墙’杰克逊纪念墓地,开放时间:从拂晓到黄昏。”杰克逊将军的墓地上,有将军扶剑挺立的雕像。墓园里,除了一代代莱克辛顿平民的墓,还有144个南军老兵安葬在这儿。

  有多少个清晨,多少个黄昏,李将军曾走过莱克辛顿狭窄的老街,站在杰克逊将军的墓前,深深地低下他的头。今天的南方人有一个传说。说有一次,在激战的战场上,败退的士兵拖着阵亡者的尸体,搀扶着奄奄一息的伤者,气急败坏地向李将军报告前线失利的消息。将军却对着躺在地上的死者,低头说:“都是我的错!”这个传说难以考证其真假,但是南方人都相信是真的,相信世界上只有这一个将军,到了这样的时刻还会如此说。

  李将军来到莱克辛顿,战场上的硝烟正在消散,南方还是一片焦土,李将军面对战死疆场的战友,面对地下的144个南军老兵,他会说什么呢?

  他一定会问他的将士们,我们4年的浴血战斗,南方民众4年的苦难牺牲,值得吗?当初,我们应该不应该为南方的独立而战?他还一定会问,我命令将士们放下武器,向联邦军队投降,做得对不对?你们,曾经和我一起战斗,直到战死在战场上,你们是不是理解我,原谅我?将来的南方人,我们的子孙后代,会理解我原谅我吗?我这个降将,会不会被子孙所唾弃,被后代引以为耻?

  一百多年过去了。我们离开杰克逊将军墓,又一次穿过小镇,来到镇北头的弗吉尼亚军事学院。新春假期,军事学院竟是一所空校,一个人影也没看到。大操场四周的建筑物,一律灰绿色,没有丝毫装饰,显出军校的冷峻。冷峻的建筑物却都大门洞开,只在门边立一小小的告示:“访客免进。”真要进去了,谁来管?不知道。我们站在空无一人的大操场上,抚摩着南北战争留下的大炮,又一次面对威风凛凛的杰克逊将军塑像。在这宁静的清晨,特别容易体会到:享受了一百多年和平的今日美国人,一定是理解李将军的,他们理解李将军在1865年4月下令投降时,胸中重如千钧的道德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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