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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八百年过去了,如同当年的罗马人,摩尔人已经是西班牙人的一部分,他们的后代和当年的阿拉伯人、北非柏柏人的来路,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在摩里斯科由于宗教原因暴动并和当局发生冲突之后,西班牙当局的反应是“驱赶”,赶他们“回非洲”。也就是说,八百年过去,他们仍然是“外人”。

  可是,那就是十六世纪之后,西班牙进入的漫长的野蛮时期。我们今天坐在塞维利亚的广场上,人们闲闲散散地游荡,就像时时伴绕在身边的鸽子们一样,感觉浪漫、丰富、迷人,我们会想,这就是西班牙。可是,就在同样的广场上,曾经高高地堆起木柴,许多人被公开地活活烧死。西班牙的宗教裁判所在欧洲是出名的残酷,根据历史记载,有三万五千人被活活烧死,有二十九万人服苦役,有二十万人被剥夺一切权利,有五百万人被流放。他们不是犹太人,他们不是摩尔人,他们只是同为基督教徒的“异端”。

  我就是坐在塞维利亚的美丽广场上,读着历史书上的这些数字。可是这哪里只是数字?在火辣辣的西班牙的下午,我生生打了一个寒噤。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光影流动着的秋日广场。我于是想,让我感到害怕的究竟是什么?真正可怕的,是整个西班牙在几百年中对残酷的认同。有上百万的牺牲者,就一定有更多更多的行刑者、迫害者、告密者和无穷无尽的旁观者。留下过描绘这个场景的文字:就在这个广场上,在烈火点燃柴堆的时候,柴堆上是几个将被烧死的“罪人”,而广场是满的。在那个时代,人们不是被迫前来观刑,他们是自愿来的。这是他们的狂欢和娱乐。不仅是南部,就是在马德里,在马德里附近的古老的托雷多城的广场上,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情,整个西班牙火焰熊熊。这样的裁判和行刑,毒害的岂止是西班牙的司法和公正。如若能够审视人们的内心,我们会发现,被烈火浓烟熏黑的,岂止是西班牙原本清朗的天空。

  将近两百年,广场上的火焰,才慢慢熄灭。

  在马德里附近,我们去了一座王宫“艾斯科里亚”。这座王宫就是宗教审判最盛时期菲利普二世时建造的。菲利普二世时期是西班牙的最强盛期,西班牙王室的版图在海外占据了除巴西之外的整个南美,还有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菲律宾。我们坐着汽车,直直地开到了王宫脚下,那感觉真是说不出来。你甚至可以说很“现代”,因为它几乎没有什么装饰。矮矮的基座略作收分,接下来的清水石墙就直直地上去了,上得很高,一排排的窗子小小的,上面是浅浅收头的青灰石瓦,体量巨大。这哪是一座宫,这是一座城。周围宽广的铺石地面被正午阳光烤得火烫,夜晚和清晨又冰凉冰凉。绿地是规整的法式花园,修剪整齐的常青植物,间以直来直去的铺石甬道。

  其实作为一个整体建筑群,艾斯科里亚最精彩的部分是在中间。外面的那一圈建筑,虽然也是“房子”,一层一层都是房间,可是在整个建筑群里,它的作用只是“城墙”。一下子冲到它脚下,看到的就只是“城墙”,哪怕你往后退,退到广场的边缘,由于周围这圈建筑太高,你对整个建筑群的精华,还是不明就里。假如这样参观,你就是像瞎子摸象故事中的瞎子一样,触摸着大象的侧面,觉得这整座宫,就是四面大高墙组成的方阵了。进去就如同钻进了大象的肚子,五脏六腑,目不暇接。开放的路线并不让你进入内院,你不再有机会真正了解它的整体建筑的丰富。

  艾斯科里亚在一个山洼里,想真正看到它,应该爬上附近的大山,把整个建筑群从视野中渐渐推开。坐在山岩上,那个必须仰望的高高围墙就会变得低矮,变成了一个巨大城堡恰如其分的围护,当你往上走,真正的隐藏在中间的城堡主体就在随着你的脚步上升,那中心主教堂的美丽穹顶,就在迎着阳光“生长”,随着你自己上升的高度,慢慢显露出来。直到最后,整个建筑群在你的脚下,你甚至可以清晰辨认那穹顶四周象征性的十字屋脊。我们讲好,下次还要去,去了一定要爬山,而且一早就去爬。

  艾斯科里亚的封闭性,源出于它的建造初衷是一座皇家修院。这是由皇家资助建造的一座修道院,附有宏伟的教堂。在那里,在修士们的日日祈祷声中,安息着一代代的君王。艾斯科里亚是西班牙王室归葬之处。应该说,今天的西班牙国王胡安·卡洛斯一世,还有他将来的继承人,在去世后都会葬入此地。

  西班牙的地下皇家墓室金碧辉煌。檀香色有着深色纹路的大理石棺木,镶嵌大块黄金做成的巴洛克风格铭牌和装饰,一层层紧密叠加起来,在几面形成压迫的感觉,让人真是透不过气来。那是金子和死亡的双重沉重。

  艾斯科里亚的帝王宫寝部分,是在修院完成以后再后加的。菲利普二世要把自己的寝宫紧紧地靠在修院一边。在西班牙,这或许不是一件很令人奇怪的事情。菲利普二世的父亲查理五世,最后的岁月就是在一座修院里度过的。人不论在走什么样的道路,最终那个最本原的问题会固执地冒出来。作为君王,不乏迫害异教的威力,可是那最终只是假借上帝的名义在行使世俗权力。而再大的世俗权力,也不能帮助你在内心里获得安宁,或许相反,你可能因此更无安宁,永无宁日。人却需要安宁。你需要这样的一些东西,不是为了应付他人,而是为了更能面对自己,返回内心,君王亦不能例外。看历史记载可知,两百年的所谓哈布斯堡王朝的五代西班牙君王,也是在这座宫内,一代比一代更失去理智、失去对自己的信心。

  有一本书曾经推荐游客说,假如你在西班牙只待一天的话,就应该把艾斯科里亚宫,列为参观目标之一。仔细想想,这样的推荐并不是没有道理。一方面,它地处马德里远郊,是以马德里为中心可以游览的多处古迹名胜之一,另外不论从建筑还是历史内涵,它是西班牙鼎盛的黄金时期的产物。

  能够证明它在建筑技术上炉火纯青的恐怕是平拱的大庭。艾斯科里亚宫里有一个平拱大厅,它差不多是进教堂前的一个过渡,匆匆赶着进教堂的人,假如不抬头细细打量很容易错过。它的天花板全部用石块堆砌,是无梁殿,顶部却不起拱,完全是水平的,是一个“平拱”。构筑整个大殿顶部的石块,其垂直的重量依靠石块之间的传递,百分之一百地要变成边缘向外的水平推力。它们必须严丝合缝,不能有一点点缝隙裂口,否则没人敢站到大厅里。这样大跨度的“平拱”石筑无梁厅,我们还没有在其他地方看到过。

  在欧洲看画,最激动的是看到自己从印刷品上熟悉的画作,那原作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比如眼前的迭戈·委拉斯开兹(Diego Velazquez)。站在他的画下,我想起二十多年前,我曾经小心地收藏介绍这位西班牙画家的一本小册子,软软的一册,从今天来看印刷粗糙。那时候,这样的简易画册还是珍稀物品,被一个个朋友翻过,翻得边缝泛白。

  这些艺术家也是黄金时期的结果。今天人们在这样的宫殿、看着这样的艺术品,想到西班牙曾经横空出世、大国崛起的威风,真是一片辉煌,却很少去想,如此大起必有大落。

  可是,那金色光环是如此炫目而迷人,那光环如艾斯科里亚宫一样,是打造的皇家正史。离开艾斯科里亚,却是人们今天已经看不到、因而也容易忽略忘却的那一部分。君王随意地分封土地,能够得到土地的人富得流油,也就不再关心土地的出产。对于农民,那土地的主人遥远得如在天边,而农民不是租赁土地,他们只是雇工,出产的多寡和他们无关,南方那些天生勤耕细作的阿拉伯人已经被赶走,田地开始荒芜。荒原上晃晃荡荡的是骑士。照今天的说法,这“贫富差距”何止天壤之别。更有不断的战事,不断的失败。

  百姓不知道,国王总知道,那从南美抢来的黄金是如何地在哗哗地流走。

  到了十八世纪要来临的时候,哈布斯堡的最后一位君主查理二世,在艾斯科里亚宫死去。临死之前,他觉得这个衰弱王朝已经拢不住整个西班牙,他在这里做出一个不太寻常的决定,就是把西班牙王位,交给法国路易王朝。从王位承继的顺序来说,也还说得过去,那是他的一个后辈远亲,法国最强有力的国王路易十四的孙子。

  站在十八世纪的门槛上,谁也没有料到,西班牙突然和法国波旁王朝走得如此之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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