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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在这样的时代里,也唯有在哈里发的支持下,阿威罗埃斯才可能有如此的作为。他对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大部分著作,进行了一系列的摘要、注解和评论。阿威罗埃斯还写出了《柏拉图共和国评注》,在这本书中,他提出宗教和哲学具有同样的目的。他作为一个伊斯兰教徒,认为信教者在今生来世都会因为信教而幸福。他又认为,伊斯兰的诸多概念和柏拉图的一般法则,有很多共同之处。他对政治哲学有很深的研究,研究又带有明显的伊斯兰特性和风格。

  就在这个10世纪的城门内,我们找到一个科尔多瓦的旅行问讯处,这对我们来说真是救星。在他们这里能够使用英语,七七八八的问题都可以问上去。我们先要打听的,就是拉赫曼三世建立的花城:阿尔扎哈拉(Medina al-Zahra)废墟。历史学家们总是赞叹,说这倭马亚的君主们,怎么个个都那么热衷于建筑。当时的安达卢西亚,据说是全世界最都市化的地方。

  拉赫曼三世被称为是西班牙的路易十四,就是说他像路易十四那样,既有强硬的征战能力,又精于外交。他接手统治的时候,只有二十一岁。那时候,周遭地区盗匪四起,塞维利亚和托雷多都在闹独立,他实行威权和平衡的手腕并举,胡萝卜加大棒,三下五除二,就修补了各种裂痕。然后,公元929年,他宣布自己是正宗的哈里发,自加的封号是:为真主而战的人。

  他上台的时候还很年轻,所以在平定叛乱,稳住天下之后,还有足够的时间享受他哈里发的皇家生活。他对居住着一百万人口、喧杂的科尔多瓦,已经感到不耐烦。就在这个时候,他从一名侍妾那里得到一大笔财富。传说他是听从了某位宠妃的建议,用这笔财富以宠妃的名字“阿尔扎哈拉”,建造了一座巨大无比的皇宫。从公元936年开始,在整整二十六年里,始终有一万名工人、一千五百头牲畜,为建造皇宫在干活,直到公元961年才完成。这就是所谓的“阿尔扎哈拉”。也有历史学家认为,拉赫曼三世建造这座建筑物的真正原因,是由于他刚刚自封为哈里发,唯有一座精美的皇宫,才能让拉赫曼三世真正感觉到他作为哈里发的尊严。

  在这二十六年里,根据历史记载,每天有六千块雕琢方正的石头投入使用。有四千根大理石柱和玛瑙柱是从罗马、伽太基、拜占庭,甚至是从法兰克国家运来。有一万五千座门被敷上了铜箔。哈里发的殿堂有十六道大门,每边八道,都用镶嵌着乌木、象牙和宝石的拱形门框,拱框又有透明的水晶柱支撑。在一些记载中说,大殿中央有一个水银喷泉,另一些记载说是水银池塘。总之,设计和装潢都极尽豪华奢侈。

  这座宫殿成为世界上最豪华的住所。有大约两万五千人生活其中。其中一万三千男仆,六千女人,三千侍童和宦臣。这漫漫无边际的皇宫,住满皇亲贵族、嘉宾贵客,再加上为他们服务的各色人等,形成了一座独特的离宫城市。

  这座宫殿位于科尔多瓦西南五公里。我们打听到,科尔多瓦每天有几班旅游车送游客去阿尔扎哈拉。我们得到了班车的时间表,买票的地方是在科尔多瓦皇宫大门对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尽管这只是一点简单的信息,可假如没有这个问讯处,要向彼此语言不通的西班牙人问清楚,怕是指手画脚半天,仍然不得要领。

  我们买了票,为怕误车,早早就等候在瓜达尔基维尔河边的车站。河边几乎就是停车场,停了各种各样的大型旅行车。我们在炎热的阳光下,拿着车票在马路两边一辆辆画得花里胡哨的车子附近转悠,汗水还没来得及出来,就被太阳蒸发了。开车的时间快到了时,才发现三三两两拿着同样车票的游人开始聚在一起,我们也加入进去,心才踏实起来。想想有些好笑,我们只是来得太早了。

  去之前我们就知道,记载中金碧辉煌的“花城”,已经只剩下一点断壁残垣。可是,遗址却会因为它承载了一段历史变迁,所以能够表达出完美建筑所无力表达的东西。阿尔扎哈拉的位置在山与平原之间的缓坡上,山坡上点缀着银灰色的橄榄树。虽然刚刚夏末初秋,平原已经一片枯黄,这是干旱的颜色。牛群懒懒的,三三两两在黄色的牧场上觅食。从银绿色的山坡走下来,接上起伏的金黄色的原野,偶尔点缀着几丛树,黑色的牛徘徊其间。就在这黄色和绿色的交界处,一阶一阶地,皇城的遗址十分壮观地在台地上伸展开来。

  皇城的上半身,基本都被毁去了。那天是我们在西班牙旅行期间的唯一一个阴天。没有了阻挡的墙,干干的风直接扫过街道、扫过回廊、扫过贵族的书斋、妃子的绣房,扫过拉赫曼三世的殿堂,吹起枯叶和沙土,扑扑簌簌地在昔日辉煌中穿行。站在这里,需要怎样的想象力,才能透过一千年的岁月,看到这荒原上的废墟,曾经是怎样的光景!

  不仅有轻纱曼舞的阿拉伯女子,不仅有吟诵篇章的诗人,这里还是新哈里发展示威严的地方。拉赫曼三世曾在此召见基督教国家的使节们,他下令从科尔多瓦城门到阿尔扎哈拉,一路铺上毡席,两边兵卒夹道,军刀相交,形成闪着寒光、仿佛无尽头的兵器拱道。到了阿尔扎哈拉,地上铺着华贵地毯,两边是衣衫华丽的贵族。再进入一个庭院,地上是干干净净的一席黄沙,拉赫曼三世垂目端坐沙地,面前是一本《古兰经》、一把军刀、一个火盆。使节们匍匐在他的面前时,他抬起头说,安拉命令我请你们顺从他的意志,他指指《古兰经》。又说,如果你们拒绝,我们要用这个强迫你们,他指指军刀。要是我们把你们杀了,你们就要到那里去。这次他指的是火盆。据说众使节们全被镇服,大气不敢出,一个个同意了这位科尔多瓦哈里发开出的条件,签字画押,魂不附体地回去了。

  站在原来拉赫曼三世宫廷的地方,想起在历史书里读到的这段描述。想象着如此具有戏剧性的一幕,我们不由赞叹这位哈里发对节奏的掌握,对权威的渲染,对使节们心理的掌控能力。

  站在废墟上,我们也真切地感受到威权的不可靠。这个竭尽金钱与权威、才华与能力建造起来的人间天堂,在公元961年完成之后,只存在了五十年。比建造它花费的二十六年时间,只长了一倍。这是何等的浪费。

  世事难料,科尔多瓦是撞上了伊斯兰世界的一次“法国大革命”,虽然它比真正的法国大革命整整早了七百多年。谁也没有想到,处于文明巅峰的科尔多瓦,竟然毁在塔里克的后裔们手里。

  拉赫曼三世去世后,几经传承,权力落在一个软弱君主的腐败首相手里。于是革命发生了。有的历史学家把它叫做“伊斯兰世界的法国大革命”,这是因为它和法国大革命有非常相似的地方。它原本是一次所有派别赞同的废黜哈里发手下腐败首相的行动,结果却导致了底层民众参与的暴动。革命群众又很快失控,开始放火抢劫。

  这是在1012年,柏柏人洗劫了科尔多瓦。这些当年打西班牙立下头功,却被赶到贫瘠平原和山区的柏柏人,一代又一代过着艰难的日子。他们也是穆斯林,可是两百年来,从没有停止过对阿拉伯贵族的怨恨。柏柏人积怨难平,一旦引发,不可收拾。在柏柏人的底层民众对科尔多瓦的洗劫中,杀了几近半数的居民,把杀剩下的都驱逐出境。科尔多瓦被宣布为柏柏人朝廷的首都。可以想象,这样的暴力政权很难持久。柏柏人的政权只维持了十一年。在此期间,阿尔扎哈拉却在劫难逃,几乎被夷为平地。先于阿尔扎哈拉被焚毁的,还有城东同样规模、属于首相家族的另一座宫城“阿尔扎希拉”(al-Zahira)。它存在的时间更短,只有三十一年。

  我们在废墟里穿行。文明的积累需要长久时日,毁灭却只需瞬间。

  在今天的阿尔扎哈拉废墟中,仍然可以从留下的一堵残墙、几个券拱、一片浮雕、半个殿堂中,看到十世纪科尔多瓦的艺术成就,想象它当年的盛况。保存最完整的是拉赫曼三世的起居室和会客室。在那里,我们细细辨认着一个个从希腊科林斯柱头变化而来的石雕柱头。它们与雕着编织纹饰的柱础上下呼应,十分典雅。有的柱础上,还用阿拉伯文字,记录了厅堂建造的年代。

  可是,建造阿尔扎哈拉的拉赫曼三世在哪里?捣毁阿尔扎哈拉的柏柏人又在哪里?

  在拉赫曼三世的会客室里,象征着生命之树的石板浮雕不断地重复出现。这是典型的伊斯兰浮雕艺术的精品。它构图丰满却不烦琐,细致却并不纤弱。它的曲线柔和,却是有力度的。它生机勃勃,坚定地向上生长,有枝有干,有花有叶,累累硕果。整整一座皇城,被毁得只剩一点墙基,可是真是奇迹,有着生命之树的这个厅堂,却大部分还能修复。生命之树,在这样一个千年的废墟上、在不同的碑刻上,一次又一次顽强地呈现。

  同车的游客来自世界各地,每个人都来自一个特殊源头的文明,每个人站在这棵历经千年不死的生命之树面前,都会有自己独特的感受。站在仅有五十年寿命的阿尔扎哈拉的废墟上,我们看到的现实是,生命是短暂的,文明是脆弱的。可是,废墟的存在,又让我们看到,任何一个文明,都有它生命力非常坚韧的那一部分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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