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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米绪的故事(2)


  也许,他们头顶的上方就是高压线,他们的邻居家用电器样样俱全,但是他们不用电。所以也没有电灯、电视、电冰箱、收音机和微波炉。阿米绪不用汽车,他们是农夫,却拒绝使用拖拉机和任何新式机械,有些梅诺纳特偶然使用汽车,但一定是黑色的,以示谦卑。阿米绪则用马拉犁耕地,驾着单驾马车外出。我们看到,在兰开斯特的乡间公路上,嗒嗒疾驶的阿米绪马车后面,常常跟着几辆耐心的邻居们的汽车。

  对于认定只有自己的价值体系是惟一正确的人们,很难理解为什么阿米绪放着现成的新技术拒不使用。他们除了认定阿米绪固守落后,再也找不出别的解释。然而在多元文化的概念逐步被人们接受的今天,人们能够看到,这些再洗礼派教徒非常聪敏智慧,也非常能干。他们在兰开斯特县用传统农业技术经营的家庭小农庄,是全美单位出产最高的农庄之一,而且没有化学污染土壤退化等现代农业的通病。他们的生活简单而安逸。他们自己的解释是,由于他们的宗教信仰和几百年来所遭受的迫害,他们对整个外部世界抱有深刻的戒心,他们强烈地要和外部世界的浮躁轻薄和人性渐失保持一个距离,从而能不受诱惑干扰地追随他们的上帝。他们认为炫目的电器是对他们的精神世界的威胁。

  兰开斯特公路上汽车马车混列行驶的景象在美国实属罕见,因此在离开之后我们依然久久难以忘怀。这也引起了我们的另一个好奇:阿米绪既然是混居在普通的美国人中间,他们要解决的问题显然不止是汽车和马车的矛盾,他们独特的宗教信仰与几百年前的生活方式,同现代化的外部世界是如何协调的呢?这个问题最突出的部分,就是他们和各级政府依据现代美国生活所制定的法律冲突是如何解决的呢?

  之所以我们会立即产生这样的联想,就是因为在美国生活了几年之后,我们知道这是一个重法律契约并且执法很严的国家。在这个社会里,法律和政府的决策是多数达成一致的结果,所以法律一旦通过,就要求个人服从,包括持有不同意见的少数,而阿米绪显然是美国的少数。

  在两个不同文化发生冲突的时候,最重要的往往是妥协的精神。阿米绪是一个谦卑的群体,因此他们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也在作最大的妥协。兰开斯特县议会曾经立法规定,阿米绪的马车在公路上行驶时,车后部必须安装一个橘黄色三角形的慢行车标志。尽管这有违阿米绪不尚装饰的传统,但是他们理解交通安全的合理性,如今他们的马车上都有这个标志,衬在黑色的车篷上,格外醒目。同时县议会立法规定,马车夜间行驶不能使用老式黯淡的油灯,而必须使用干电池的车灯。阿米绪是不用电的,但是这一次他们还是接受了这个干电池车灯。又如,兰开斯特县为了公共卫生,立法禁止没有化粪池的户外厕所。阿米绪于是改变自己的习惯,把厕所移到室内,并且都接受了地下化粪罐这样的“新技术”。

  然而,在现代美国社会中,还是有一些与阿米绪宗教信仰完全冲突的法律,是他们无法妥协的。这种冲突有时还相当尖锐。这就是考验这个社会的时候了。因为制度意味着按照多数人的意志行事,但是如何对待少数人,始终是一个难解的课题。美国也经历了一个逐步认识的历史过程。

  首先遇到的就是一个大问题:战争与和平。当美国卷入两次世界大战以及以后的朝鲜战争、越南战争时,都需要有人当兵打仗。征兵法应该对所有的公民一律平等,这是现代国家的一个常识。但是阿米绪所属的再洗礼派是绝对的和平主义者,他们的信仰使他们坚守不动刀兵。于是他们和美国的法律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冲突。

  绝对的和平主义者究竟意味着什么呢?在阿米绪代代相传的一本书中,记述了他们人人熟知的一个历史故事。早年间,有一个荷兰再洗礼派教徒叫迪尔克。他由于遭受宗教迫害被警官追捕,追捕过程中警官掉进了一条冰河。迪尔克明知自己一旦被捕将会性命不保,他还是不能见死不救。他反过身来救起警官,自己却因此被捕,被烧死在火刑架上。这件事发生在1569年,在他们来到北美大陆以前。

  在他们来到北美大陆以后,也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在白人和印第安人互相追杀的年代,有一次一伙印第安人在夜间包围了一个叫雅各布的阿米绪家庭。雅各布的儿子们本能地操起了打猎用的猎枪准备自卫。雅各布却夺下他们的猎枪扔了出去。结果是,他们一家除了两人被掳走以外,全部被杀。这并不是一个孤立的例子。不仅是阿米绪,其实当时还有大量教友派教徒也由于坚持和平主义而被印第安人杀死。以上这些历史都是阿米绪教育后代的典范。

  在一次大战期间,一些阿米绪的年轻人被迫入伍,参与军训,甚至被迫拿起了枪来。然而,不管是什么理由的战争,对于再洗礼教徒都是不可接受的。所以阿米绪抗拒军令者甚众。那是近一百年前,美国政府战争当前,显然不打算在这个时候与阿米绪探究什么宗教哲学问题。因此,在这次战争中,有很多阿米绪教徒因拒服兵役而被逮捕入狱,也有人因为在阿米绪的报纸上告诫教徒遵从教义反对杀戮而被判“煽动不服从罪”。

  当时,有一个叫鲁迪的阿米绪被征入伍。军官逼着他穿上了军装,列队操练。几个星期以后,轮到实弹演练的时候,他再也受不了良心的谴责,脱下军装,要求退伍。按当时的法律,违抗军令要受军事法庭的审判。军官把他带到军营外的三座新坟边,拍着手枪警告他,明天早晨如若不穿上军装报到,他就将是第四座坟墓。鲁迪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新兵们吃早饭的时候,鲁迪来了。他穿着一身黑色的阿米绪传统服饰,戴着黑色的帽子。为了宗教良心,鲁迪作了死的选择。从来就说一不二的军官看着这个阿米绪,却没有枪毙他,让他退伍了。

  在一次大战期间,这个问题每个个案遇到的情况不同,处理的方式也不同。冲突发生了,问题却没有解决。由于阿米绪人数不多,牵涉的面不广,没有引起太大的注意。

  到了二次世界大战,德国是主要敌对国。恰巧很多阿米绪祖先的故乡就是德国。他们在教育中很重视保持故乡语言,阿米绪的日常语言往往是高地日耳曼语。所以,这一次他们的反战行为在美国引起了关注。有人怀疑他们拒绝作战,是因为他们站在自己的母国一边。美国国会为此专门举行了听证会。为了阐明再洗礼派的和平主义宗旨,争取不上战场的权利,一向不愿抛头露面的阿米绪派出代表在国会听证会上宣誓作证。

  他们以自己的历史向全美国人民证明,他们反战只是出于他们的宗教信仰。他们反对的是任何一种战争,不论其交战国是谁,也不论其战争原因如何。

  在他们绝对和平主义的宗教立场被确认之后,多数向少数作出了让步。在二次大战这样的险恶环境中,国会依然承认一个事实,人和人不一样,少数人有少数人的理由。美国军方为称作“良心反战者”的阿米绪作出了特殊安排,称为“替代性服役”。他们必须在军方安排的医院或工厂从事两年没有酬劳的、与战斗没有关系的工作,以代替服兵役打仗的公民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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