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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沈先生所在的农场,“以无业游民为主,知识分子少”。有一天,队长来问,你们这里面有没有医生,懂得扎针的。沈先生看过一本讲针灸的书,就回说,我是。队长不信,说你是做教员的。沈先生就解释说,中医有一种儒医,看书就可以了。队长就让他试试。沈先生说:“劳改劳教农场普遍缺乏医药,我就做针灸医生了。那里病人都是饿的,来就是休息。到队部请假来看病,可以偷点懒,不出工,借这个机会休息休息。没有什么药,就是扎针,扎针不花本钱。哪里说痛就扎一针。我和他们都是彼此彼此。我说你来了就要吃点痛苦,他们就说没关系,你扎好了。”沈先生也趁这个机会有了个休整的机会。

  很快就是大饥荒时期。沈先生记忆最深的,就是饥饿,“吃饭规定一人一瓢稀的。粮食定量很少,就是稀饭也吃不饱。我在收容所认识的那个复旦讲师,在那里饿得就吃‘胃舒平’”。他记得一个年轻的放射科医生,“上去采石棉矿,饿得休克死了”。沈先生说:“在那里饿死的和撑死的比例差不多。饿了以后,一些年轻人就去偷青稞,偷来就炒一炒,一下吃多就会撑死。”

  后来,饥饿越来越严重,管理也就越来越松,“不劳动在那里赌钱,也没有人管。赌什么呢,没有钱,多数是赌糖精片,那里乱七八糟”,活下去成为唯一的目标。有一次,囚徒们把农家的羊偷来杀了吃,叫沈先生放风,分给他一个羊尾巴,“都是毛,”沈先生感叹着,“那个时候实在肚皮饿啊。”……“人到了那个时候啊!”

  偷吃要冒挨打的风险,“犯错误的,队长不打叫组长打”,因为队长是干部,组长是囚犯。“打得差不多了,队长就来说,别打了,你怎么打人啊。其实是他自己叫打的。就是这种方式。因为规定不准侮辱,不准打骂。其实犯了错误都要打,偷东西更要打,都是为了吃。还有叫劳动你不劳动也打,叫组长打。”

  只要表现出一点点同情的人,沈先生都心怀感激。他对我说:“有一个老头子队长,人蛮好。”因为他对囚徒们表达了一点同情:“他说,粮食是队里的,肚皮是你们自己的。你们偷吃,吃坏了肚皮,你们自己负责任。我劝你们不要这样。”有个叫顾铭君的,也是中学教员,跟沈先生关系很好。最后熬不住,逃跑了。那个老头子队长说,“逃出去不容易,四面都是水,野狗野狼,要把你吃掉。逃会把命送掉,我劝你们不要跑,吃不饱做不动就歇歇。”沈先生说:“这个老头子人好,年纪大了,很有人情。”逃跑的朋友顾铭君生死不明,晚年的沈先生念念不忘,他从美国回来探亲,还怀着最后希望,通过公安局试图找到他,却始终没有结果。

  后来沈先生住进农场医院,“中间放个马桶。我们睡在地上。病重的就头朝外。医生交接的时候就叫名字,听到回应就说,啊,你还没死啊”。睡在沈先生边上的一个病人就死了。“究竟死亡比例多少我也不知道。都没有什么大病,很少有感冒发烧的,都是饿死的”。

  1961年,农场终于断粮,只得宣布解散。万幸的是,沈先生还活着。沈先生离开学校之后,1958年到1961年,在青海如是三年。

  三年之后,沈先生完全被“教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还不到五十岁,却只求“活着”,以前最起码的愿望,如今都成了想都不敢想的奢求。

  沈夫人很少插话,这时,对我提起她的弟弟浦厚生。

  浦厚生从1949年前开始,就一直在银行工作,1957年,他是上海市虹口区银行办事处副主任。有一天,他在银行的地上捡起一张废纸,顺手打开一看,是油印的一个名单。那是所谓“肃反运动”中的整人名单。浦厚生脱口而出说了一句:哦,黑名单嘛。沈夫人说,她弟弟惹祸,“就这么一句话”。在1957年反右运动时,这句话被人揭发。单位里叫他交代反动思想,他始终不认罪,只说,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最后,他因此成为“右派”,再加上1949年前在“旧银行”工作,算是“历史问题”,被判了四年徒刑,送青海劳改。

  1961年,浦厚生劳改的农场也在差不多的时候宣布解散。和他一起劳改的复旦大学讲师徐则文,就在那个时候被放回上海。浦厚生却没能活下来。沈夫人回忆说,弟弟浦厚生是个传统的银行业人士,严谨认真、做事一板一眼。沈先生说:“浦厚生这个人真实,做银行的。在那个环境里,要偷吃扒拿的才能活下来。像我给偷羊的人放风这样的事情,他不会做的。违反规定的事情他都不会做的。”最后,“浦厚生落个死不见尸”。浦厚生的夫人金力平当时也是右派,不敢对农场提出要求。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平反”以后,才敢写信给劳改农场,要求寻找丈夫的尸骨,最后也没能找到。

  农场解散,却不准沈先生回家。由沈先生的弟弟担保,让他在江浦的农场做农工,工资一个月十元人民币。两年后,江浦农场嫌他不会干活,沈先生说,“他们说城里人有什么用,回去回去。我就回来了”。回来,十元工资自然没有了,江浦的农场只给沈先生寄粮票,其他如油票、布票等等一概没有。上海不准沈先生的户口进来,街道派出所的民警施根堂威胁他说“你行李不要打开,随时准备走”。此后的二十多年里,一家人生活得战战兢兢。沈先生说“风吹草动都有我们的事情。有事拿我开刀,借题发挥”。“文革”中,街道“批斗”沈先生,他十五岁的大女儿沈扬也被押在现场“陪斗”。孱弱的沈夫人受到丈夫牵连,被“下放”到翻砂车间工作。

  我问起沈先生一家在“文革”中的遭遇,沈先生反而变得平静。对他来说,他已经“懂”得既然他被纳入这个逻辑,此后发生的事情,就只能在这种逻辑下逆来顺受,“文革”只是逻辑推演下的“题中应有之意”。已经习惯在这样逻辑中生活的人们会认为,按照沈先生的情况,他“出事”只是早晚的事情。沈先生说:“后来人家还对我说,你亏得去坐牢,不然‘文革’要给红卫兵弄死掉。”

  他没有理由反驳,沈先生看到,五十五中那个家住复兴路的右派女教师陈娟,在“文革”中“被逼着吃大便,她不吃,就撬开嘴塞进去。她后来自杀,但是没有死。现在还活着”。沈先生说:“五十五中还有一个历史教员叫李允泰,苏州人,是住在学校的。被红卫兵日夜拷打。我们住的陕西南路271弄,就在学校旁边。半夜里,就能听到李允泰被打得一声声惨叫。周围的老百姓都反感,都说,学校怎么也不管管,这个老头子要给他们打死了。你们要他死,就让他死,怎么能这么打?”

  沈先生不得不承认,当“文革”开始的时候,他由于前面种种,此刻站在校门外没有工作,竟然是一种幸运。

  我一直听到关于这段历史的解释,人们说,那是因为左倾思潮的泛滥,我想,那更是一种制度性的权力扼杀了一个具备常识的社会。

  沈先生在讲述他的故事时说,最令他震惊的是他听到自己的“罪名”和被迫接受这种逻辑的那一刻。这不仅是他的生活轨迹被扭转,更是他以前赖以生存的全部常识、建立在常识上的法治观念,包括“罪与非罪”、“正义与非正义”的定义被整个颠覆,颠覆得令人惊心动魄。从此,他活在这个社会,不再有任何安全感。

  在一个正常的法治社会,也会出现一个人要报复另一个人的念头,可是他不可能达到朱瑞珠对沈先生这样报复的目的。假借革命话语,把一个人强行归入刑事罪,只有在非常态的逻辑统治社会的时候,才能做到。最后,同样的逻辑,又逼着朱瑞珠校长跳楼。有人天真地以为,那是被颠倒的状态被报复性地颠倒回来,不是的,“文革”中校长们普遍的罪名,不是他们曾经在历次“政治运动”中,伤害了沈先生这样的教师们,而是他们被指责以往“清理”不力,庇护了“阶级敌人”,抑或他们自己就是“敌人”。那是这种逻辑在向更极端方向推动的结果。

  讲述沈先生的故事,是在讲述一些细细碎碎的细节,在我眼中,历史就是由细节组成。我曾经留意到,沈先生和我的前辈好友、复旦大学物理教师李梧龄先生,在几乎相同时间,在同一个横浜桥收容所被拘押,然后被送往不同的劳改农场。我曾经分别向他们求证过一些细节。他们相同的细节回忆,呈现出的历史联系,给我一种很异样的感觉,就如一个共同的北郊中学、一个共同的校长,在暗暗联系着我的朋友李大申和沈一夫先生。这种细节的脉络在隐隐伸展,在描绘着一个学校、一个社会的景象,也连接起许许多多活生生的、曾经生活在阴影中的人,也牵着他们怀着深深隐痛的家庭。而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只有那短短的、几十年的人生。

  远在美国的晚年沈先生,几乎是不自觉地,他的目光永久地在注视着一些人。

  他把温和的目光投向那些同命运的人,例如五十五中的右派老师们,虽然他们之间在几十年里,相互并不往来。在讲述遥远故事的时候,沈先生会顺便提到这些人的近况。同时我发现,他也以一种奇特目光,注视那些改变了他命运的人。沈先生离开北郊中学已经将近半个世纪,他却清楚地知道校长朱瑞珠几乎每一阶段的情况。但朱瑞珠去世的消息,却是我告诉他的。

  这种注视令我心惊。

  我的好友李梧龄先生曾在回忆录中提到,夜半噩梦伴随他的一生;沈先生在给我的一封信中也不约而同地写道:“我每忆往事,至今还往往从梦中惊醒。梦见我还在狱中,并自问:‘我怎么又到这里面来哩。我要回家……’”这封信2003年写于美国。

  那是一个已经处身于正常生活中的老人,黑夜中不由自主地咀嚼着自己反常的一生;那是白天竭力消除了的记忆,在黑夜里又如鬼魅一般,默默地回到身边;周而复始。

  我仍然感到庆幸:至少,沈先生有了一个白天是幸福而安稳的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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