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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一个老人和一段历史

  在写李大申故事的时候,我会想到另一位老人:沈一夫先生。因为他们虽是两代人,却在同一所叫做北郊中学的学校里生活过。

  认识这位老人的经过,很是特别。

  那一年,一个美国朋友说,要介绍我认识一个中国家庭——在一个修道院的闲屋里,由一个美国人作介绍,我和沈先生、沈夫人、他们的大女儿会面了,此后成为好朋友。只是我与他们家住得实在太远,我去过沈先生家探望,可他们总也没有能来我家。

  沈先生是个很爽朗、很有个性的人,慈父,却也透出难挡的威严。伯母是典型的南方柔弱女子,家庭平衡得有趣,一个母亲带着三个女儿,以柔克刚。我只见过大女儿,她写一手出众的好字,裹云挟风,一气呵成,颇有父亲的气势,人却如母亲般温和。后来知道,沈先生当过南京市政府秘书,有些不平常的经历。聊天时,他给我讲了自己的故事。

  从流亡学生到南京市长秘书

  沈先生原名叫沈裕福,沈一夫是他后改的名字。他是南京人。

  抗日战争爆发后,年轻的沈先生刚考上复旦大学,南京就面临失守。这时,国民政府号召青年学生随政府撤退,给出的撤退条件相当好:他和母亲、弟弟,都能够免费坐船。一家因此就随着国民政府撤往重庆。

  “当时的青年也有去延安的,”沈先生说,“我的表弟卢华(原中国社会科学院党委书记),他和我的关系很亲近,就在那时和我分手,去了延安。我上有老母,下有一个比我小十二岁的弟弟,所以,就决定留在重庆读书。”

  复旦大学已经迁到重庆北碚江对面的黄桷树镇,沈先生住在学校,家也在一起。那时不仅上学不要学费,他还参加半工半读,每月有二十四元工资,不富裕,却也生活无忧。

  在新闻系读了两年之后,他转经济系又读了两年。当时复旦新闻系主任是个老教授,叫谢六逸,贵州人,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是中国作家协会的第一个会员。后来,复旦校方决定改聘程沧波为新闻系主任。程沧波是国民党中央委员,也是宣传部长,还是中央日报社社长。沈先生说,复旦解释改聘的原因,是考虑学生就业,“希望利用程沧波的社会关系,给毕业生带来更多的工作机会。谢六逸是学者,没有这方面的社会关系”。

  程沧波的官方背景,显然引起左倾学生的不满。当时,方璞德(即杨永直,后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长)、张剑尘、方秀莲、严婉宜(教育学家曹孚的妻子)、宛茵(作家叶君健的妻子)等,都是这个系的同学。他们有的是地下党员,有的与共产党接近,就发起了反对聘用程沧波的行动,鼓动同学转系。希望在程沧波接手的时候,新闻系没有学生,变为一座空城。

  复旦学生中,有一些来自四川当地的士绅家庭,比较富裕。年轻的沈先生是工读生,也就是个穷学生。他说,共产党员一向倾向接近穷学生,就经常找他。沈先生也和他们一起出过墙报。这次,他们也动员他转系。最后,转系的学生相当多,沈先生也是其中之一。沈先生转系还有自己的考虑。当时复旦的新闻系学生,二年级以上必须转到菜园坝去上课。菜园坝是重庆近郊,学校请教授方便;北碚离重庆市区很远,请教授就比较困难。沈先生的家已经安在北碚,不想搬,也就顺水推舟地转到经济系去了。

  就这样,沈先生在复旦读了四年书。毕业后,他考取了中国银行,一起考上的不仅有会计系、银行系的学生,还有外文系的胡昌度(纽约哥伦比亚大学终身教授)。沈先生在那里做了两年就离开了。虽然银行待遇优厚,可是沈先生说,当时“自己还年轻,很有朝气,觉得一直在银行没前途,没意思”。离开后,沈先生进入交通部当科员,月薪一百四十元,交通大学毕业生就可以拿到一百六十元,因为交大难考,毕业生素质相对就高,待遇也不同。沈先生同时还兼了求精中学教员。工作一段时间以后,他在交通部担任了政务次长沈怡的办公室秘书。

  沈先生在重庆工作期间,在国民党的短期训练班轮流受过训,他参加的是为期一个月的党政训练班第二十七期。从理论上来说,就算他当过蒋介石的学生,听过蒋介石训话,也接受过他的点名。沈先生解释说,所谓点名,也就是“点到自己名字的时候,答‘有’,要求目光直视。蒋介石也就点点头,过来轻轻给你衣领掖正一下,表示关心”。

  抗战胜利后,政务次长沈怡原来要到大连去接收。结果,由于发生了张莘夫事件(国民党官员张莘夫接收东北时,被苏军所杀),沈怡就到了南京,成为南京市长。沈一夫先生也就随同前往,成为南京市市长秘书。

  离开南京去上海

  两年后的1947年,沈怡离开南京,接任的南京市长滕杰,是个军人。沈一夫先生也随之离开市政府。同是离开市政府,一个还是高级官员,一个仍为平民,道路就此分开。赋闲一段时间之后,沈怡去曼谷,担任联合国防汛局局长。沈一夫先生在南京一个公共汽车公司工作,负责财务。

  眼看政权要易帜,沈先生有些困惑。他说:“在那个时候,我对共产党还是有一些概念的。当时不论在上层还是平民中,家庭成员经常分为国共两派不同观点。在我家里就都是共产党,除了表弟卢华去了延安,那个小我十二岁的弟弟,在金陵大学也加入了地下共产党。”沈先生还记得,几年后他读过一本叫《青春之歌》的书,里面有两个人物,余永泽和卢嘉川。他用书中人物对我比喻说:“我当时希望弟弟做‘余永泽’,好好读书,不要参与政治活动,荒废学业。他却要做‘卢嘉川’,整天反饥饿,反迫害,反内战,上街,刷标语。他原来叫沈惠生,后来改名沈依群,就是依靠群众的意思。”

  另外,沈先生的堂房侄子侄女们,如沈达人(戏剧学专家)、沈达义、沈菊仙等,都是共产党员。小时候,他们组织了一个驼峰社,在家里办一个叫做“雨花”的墙报。每人都在上面写文章。沈一夫也写过“雨后之花芬芳灿烂”这样的文章。多年后,这些侄子侄女们都为小时候家里的墙报游戏受到审查,被怀疑是以沈一夫为首的“反革命组织”,这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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