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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当时,小青和大申都在上海市北郊中学就读,一个十四岁,初中一年级,一个十七岁,高中一年级。

  我对这个北郊中学并不陌生。我们家是弄堂的最后一排房子,离北郊中学还有好长一段路。在一九六〇年代初,从我们家向北一路望去,是一大片农田,可以望到遥远的地平线。后来,北郊中学高低错落粉色鹅黄相间的新校舍,是这片视野中出现的第一栋楼房。记得那年暑假,二哥一时兴起,画了一幅水彩风景。近景是我家阳台一角,远景是新起的北郊中学,中间是二哥画笔诗化之后牧歌般的田野。二哥对我们家阳台的过于简陋不满,在画面上自行改造,添加了巴洛克式的雕饰,其余基本写实。画面色彩轻柔。

  我是看着学校新楼建造的,就以为那是一所一九六〇年代新建的学校。直到前几年,我采访一名住在美国的原北郊中学老教师,才知道它的前身是一所教会学校,原名晏摩氏女校,1952年后改名为北郊中学,一九六〇年代初才搬至大连西路新校舍,是一所重点中学。

  可是在1966年,上海的重点中学是最出彩的地方。北郊中学以教师排队被迫喝食堂泔水缸里的泔水闻名。后来,传来校长朱瑞珠从我二哥画过的校舍跳楼摔断一条腿的消息,她女儿就在这个学校读初一。

  北郊中学1966年年底的一次全校大会上,大申被宣布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批判斗争,戴上手铐被公安局正式逮捕,小青就在现场。可是,这个案子的起因和学校没太大关系。奇珍告诉我,抄家那天,大申站在门边看着,一声不吭。可是他给中央文革小组寄出一封信,提出了十七岁少年对这场革命的疑问。祸根就是这封信。被捕不久,大申被判了八年徒刑。我听了脑袋木木的,固执地定格在和大申一起下棋的那一幕,很久转不开。

  1969年年初,我们再次各奔东西。小青去了吉林插队,我去了更远的黑龙江。之后,小青的母亲被单位以支援“小三线”的名义,送往南京附近的梅山,带走了小青的弟弟,家里只剩奶奶一个人。小青的奶奶据说是地主,从1966年开始,就一直迈着一双小脚,天天扫街。我走过她身边,叫一声“奶奶”,她眼眶就红。

  很快,又是六年过去了。那一阵,由于“李庆霖给毛主席写信”事件,有了新政策,下乡知青中的“独苗”、“独留”可以回城。所谓“独苗”是家里的独生子女;“独留”指的是家里孩子全部去了外地,可以“留回”一个知青,在身边照顾父母。我妈妈开始为我疯狂奔走,办回城。事情却办得万分艰难。尽管我们家孩子都在外地,却有个二嫂在上海工作。街道知青办公室的人坚持说,我嫂子可以照顾我的父母,不用我回城。我就变成个站在政策边缘线上的人,推一推就要被推出去,拉一拉也可能被拉回来。为此全家绞尽脑汁,要不断写申诉、出具各种证明、找人盖章。记得其中一个证明是全家合谋、由我二嫂写、再去她的单位上海油画雕塑创作室盖的章,要证明的是:×××同志因丈夫×××同志在外地工作,婚后一直住娘家,其父母年老体弱需要照顾,两家相距甚远,她不可能再来回奔走照顾公婆云云。一个大弯拐回来,拐到应该我回家。

  小青的奶奶独自一人在上海无人照料,小青却不能作为“独留”回来,因为理论上她还有个“留在上海”的哥哥,那就是还“留”在上海监狱铁门里的大申。

  1975年春天,我终于从插队的农村取回户口,被分配在上海市欧阳街道的镜框组工作。这些被上海人称为“加工组”的街道工厂,是1958年成立“城市人民公社”的遗物,也是上海当时工资最低的工作单位。当初起意是组织家庭妇女出来工作,象征性给点工资,反正她们本来就不是养家的主力。后来逐步吸纳待业青年。1969年之后,先是有一大批因病残留城的知青进来,再下面,就是我们了。生产组以工作日计工资,一天工作八小时,值七角人民币。当时上海的棒冰四分钱一支,雪糕八分钱一支,干一个小时能吃两根冰棍。

  上海正规工厂一般把工人不愿意做的工种转移出来。我们加工组先是承接镜框的刮粉、磨光和油漆,不久,附近的铝制品工厂又把危险的冲床车间转给我们。我的工作在里间,就是用冲床将铝片冲成饭盒。安全教育、劳动保护都是被省略掉的繁文缛节,干了不到一个月,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就被切边机切去一节拇指。

  那一段时间,达奇珍和我来往很多。奇珍从小就是出名的病号,重症哮喘,总是一个学期不来上学,一来就考满分,这时也就没下乡。我们虽然不在一个加工组,却隶属同一个街道系统,成了三杆子能砸到的“同事”。我们私下交换禁书,还记得那本《丰子恺画册》,就是达奇珍家抄家后的幸存。三个月后,又有新政策规定,我们这批“独留”、“独苗”,可以进一步分配工作。奇珍他们却没有份,政策变幻无常,完全没有道理可讲。

  那是1975年7月,我即将离开加工组。一天,大组长开会宣布,要新来一名“刑满释放的反革命分子”,照例有“提高警惕”之类的关照。几天后,同车间的工人告诉我,“刑满释放分子”来报到了,在油漆车间。我装作若无其事、好奇地拐到门口扫一眼,想扫出那张陌生面孔来。谁能料到,在半生不熟的恍惚之间,我惊讶地认出,来的是大申!

  大申“老”了,那个在灯下和我下棋的十六岁少年已经不复存在。圆圆的脑袋上是剪得短短的头发,脸颊是刮完胡须后的一片生青。可是,蹲了八年监牢出来,他那双大眼睛温和如故。

  我们还是相差三岁。可是,十年之后重逢,这三岁的年纪,已经被岁月扯平。

  我们不在一个车间,大申在外间油漆镜框,这是大家都讨厌的工作,气味难闻,有毒,还是三班倒。此后几天我和大申上班的时间是错开的,他来上班,我差不多下班。“刑满释放”在当时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受监督的罪犯身份。我马上就要离开,心里想着说什么走之前也要给大申一个问候。那天我拖延下班,然后,装作一副很随意的样子走进他们车间,走近大申,大声问候说,大申,我是你妹妹小青的同学,我们一起下过象棋,你还记得吗?你好吗?小青好吗?他好像并不吃惊,他说他记得我,还说他挺好,小青还在吉林,也好。他穿着自己洗得开始发白的藏青色旧衣服,衣服前面罩着长长的围单,上面是一道道各色油漆的印子,斑斑斓斓。大申一边跟我说话,一边不住手地干活。我告诉他,我要去别的地方工作了,还问了小青的情况。聊着天,却能够感觉到空气中的张力,周围的人投来狐疑的眼光,警觉地支起耳朵。众目睽睽之下,我们简短的对话结束了。

  那几天里,我们虽不在一个车间,可我还是在留神,最后感觉他的工作环境尚可,似乎他可以比较正常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了。

  几天后我就离开了。那时候,我们属于处处都可以发现同道的那么一群心照不宣的年轻人,刚二十挂零,内心在逆反着外部气氛的包围,所以本能地很小心保护着自己,关键时刻常常面无表情。我们游走过上千公里的地界,见过了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总是交换一个目光,就能找到默契的朋友,然后不动声色就分手,各自暗祝对方好自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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