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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拿破仑死后,有一个时期法国人不愿意想到拿破仑。与其说是政治原因,还不如说是征服的狂热过去,每家每户对战死亲人的怀念,变得刺痛而具体。那么,一个国家上百万的战争受难者,一个巨大的生命牺牲,要多长时间就能够把这样的伤痛抹去呢?对于健忘的人类,短则十年,长则二十年就可以了。

  1840年底,在拿破仑去世十九年之后,那百万孤魂野鬼依然游荡在昔日战场,他们也许还是一些老人梦中流着眼泪去伸手触摸的孩子。可是,对于新一代成长起来的法国人,他们已经是被抹去的历史尘土。而伟人,却因传奇而再生。已经到了拿破仑“荣归故里”的时候了。

  迎回拿破仑的法国当政者,是路易·菲利普国王。他的当政,是另一场被称为“七月革命”的武装夺权的结果,当然,这还不是法国的最后一场革命。雄壮的凯旋门刚刚完工几年,香榭丽舍大道挤满了迎接拿破仑的巴黎人。送葬的队伍是声势浩大的,而对于拿破仑的大军,他是孤身返乡。当他在灵柩中独自穿过凯旋门,耳边响起“皇帝万岁”的呼喊时,不知拿破仑是否想到,这个凯旋门,原本是他在奥斯特利茨战场上,留给士兵们的一个虚幻荣光的许诺。

  拿破仑的灵柩,走的就是我们今天走过的这条路线,只是两边的景色和今天完全不同。香榭丽舍当然还远没有那么摩登,大宫小宫是六十年后的1900年才建造的,亚历山大三世大桥,也是在差不多的时候才建造起来。这座桥是以俄国的皇帝命名的,这位沙皇曾经亲自赶来,为大桥安放了奠基石。他的爷爷就是在奥斯特利茨战役中,败给了拿破仑的亚历山大一世。时过境迁,俄国和法国已经结盟,大桥的命名,就是为了纪念他所建立的这个俄法联盟的。

  拿破仑被安葬在荣军院的穹顶教堂,今天,这里是又一个需要买门票才能进去看一眼的地方。这是墓葬设计的经典作品,确实非常值得一看。按说它也是地宫墓葬的形式,可是,设计师显然巧妙地打破了传统的构造,在安放棺木的位置,打通了地面与地宫的楼层阻隔。拿破仑墓不再给人以阴冷的感觉,肃穆的沉淀和光荣的上升,都以法国人特有的艺术方式,完美地得到了表达和兼顾。

  在拿破仑的灵柩穿过凯旋门的四十五年之后,这个似乎是专为武士建造的凯旋门下,第一次举行了一个作家的葬礼,他就是维克多·雨果。这一天,全法国举国致哀。也许,这是从大革命以来,法国人第一次全体静默,第一次有机会共同反省和思索。

  雨果笔下的大革命,是矛盾的,显然可以从中看到雨果的心灵挣扎。在《九三年》里,他列举着旧制度的残酷和不公正,列举着大革命对旧制度的改变,也列举着同时发生的大革命的恐怖和残忍。这一切都集中地、典型化地堆积在一起,似乎使人们无所适从。但是在法国,这是无数人看到的事实,这是无数学者列举过的事实。这似乎是作为文学家的雨果,也没有能力解决的悖论。然而,是雨果,第一次把善和人性作为社会进步的衡量尺度,放在了法国人面前。

  在雨果的一部部作品中,站在最瞩目位置的,是弱者,是没有阶级、地位、血缘、道德等任何附加条件的弱者。他把社会如何对待弱者,作为一个社会进步的标志,放在了世界面前。

  四十五年前,巴黎人倾城而出,送过凯旋门下的,还是一个站在云端的“伟人”。四十五年后,他们相随送过凯旋门的,是为法国所有弱者呐喊的一个作家。几千年欧洲文明的积累,才最后在法国完成这样一个变化。

  从这一天起,法国人终于明白,不是因为有了拿破仑,而是因为有了雨果,巴黎才得救了,法国才得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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