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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路易十六就在马奈兹大厅被判死刑。于1793年1月被送上“自由广场”的断头台。同年十月,王后玛丽·安托瓦奈特也被送上断头台。今天在巴黎历史博物馆里,还留着两幅小小的油画,分别描绘着这两场法国最著名的死刑场景。在处死王后的画上,一边,有人还在用一个容器接着那股从脖腔里一涌而出的鲜血,另一边,却已经有人迫不及待地用棍棒挑着刚刚割下的王后头颅,兴奋地冲向围观欢呼的人群。

  之所以路易十六会在马奈兹大厅被判死刑,是因为投票决定国王生死的都是国民公会的议员。也就是说,是立法议员们在充当司法职能。司法还不是独立的。更不要去说,大厅里挤满了旁听的民众,随意大叫着发表自己的意见。假如说,过去的“俱乐部们”,是在一定的距离内强烈影响着以前的制宪和立法,那么,今天就是闯入立法大厅的民众,在直接地逼迫着立法和司法。议员们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操作着一个国家。他们声嘶力竭地在大厅里吼出自己的意见,否则其他人就根本不会听见。以至于国民公会最后订出了这样的会场规则:只准许四个人同时发言。这是一条困难的规则,我根本想象不出,大会主席是怎样做到执行这条规则的。

  在这样的状况下,车轮的加速转动是必然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也是必然的。国民公会在1793年5月决定搬家,从马奈兹大厅搬到了杜勒里宫,就在今天半荒芜的花园曾经归属的宫廷里。搬家不几天,5月31日,“巴黎上空又响起起义的钟声”,我不知道当时的巴黎人,对于这样频频响起的钟声,是什么感觉。是一致的嗜血的兴奋?还是终有什么人,在那狭小木楼梯上的小房间里,倚在有着木头百叶窗的窗台上,看着街上涌动着的无数手持“家伙”的“无套裤汉”们,为法国忧心如焚。被钟声唤起的民众,踏着杂乱的脚步,来到这个杜勒里花园。砂石在不断地踩踏之下咔咔地痛苦作响。花圃中的花被碾为齑粉,大水池把涌动的人潮,分流为左右两股急急的人群的渠流,就是有人被挤入水池,也不会被人们注意到。最后,他们终于扫荡了整个花园,像旋风一般冲进了杜勒里宫。

  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强烈要求逮捕被民众判定为不够激进的二十二名吉伦特“反动”议员,并提出一系列自己的主张,强迫议会通过。这些要求被拒绝。于是,接下的两天,在革命三巨头之一的马拉的指挥下,国民自卫军包围国民公会,炮口对准了杜勒里宫。吉伦特议员步了立法议会的贵族议员们的后尘。唯一不同的是,他们都没有逃脱。我们站的地方,正是在当年的杜勒里宫和竖立着断头台的“自由广场”之间。中间只隔了我们脚下这个杜勒里花园。革命的国民公会议员和要掉脑袋的反革命分子之间的距离,也只是如此数步之遥。

  现代国家都有这样的立法,就是议员具有立法豁免权。这在欧洲是一个久远的传统。不仅议员在一般情况下不受逮捕,他们在议会内的发言也得到豁免。假如议员在立法讨论中都要以言论获罪,那么,在立法过程中,还有哪个议员敢讲出自己的反对意见?可悲的是,就在六个月前,就在这个以激进为主要调子的国民公会,在吉伦特派议员亲自参与的投票中,他们和雅各宾派共同废除了议员的豁免权。这使他们今天在工作场所被逮捕之后,又在审判中以他们在国民公会发表的观点获罪。

  这就是在贡塞榭峄我们看到的那张油画的来历。油画中的吉伦特前议员们正在饮酒狂欢。他们被判处死刑将上断头台。在行刑前一天,他们被关押的贡塞榭峄,容许他们在一起,举行一次最后的晚餐。聚在一起时,他们中间的一个已经先行自杀。可是,躺在一旁的同伴尸体,似乎并没有影响他们的心情,死亡对于他们来说,只是或早或晚降临、再晚也不会超过明天的一件似是而非的事情。他们依然在酒醉中笑着,笑出了眼泪。也许,他们在笑话自己废除的法案害了他们自己;也许,他们在嘲笑自己曾经多么愚蠢地以为,断头台永远只有别人才会上去;也许,他们在笑着问自己,革命怎么就革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在第二天,人们已经看不到他们昨夜狂欢的痕迹。由五辆马车分别载着二十一名国民公会吉伦特议员的囚车,从西岱岛向不远的“自由广场”进发。早已聚集在那里的民众在看到马车之前,已经听到了整齐嘹亮的《马赛曲》的歌声。歌声越来越响,囚车越驶越近。他们最终歌着走下马车,歌着走上断头台。《马赛曲》开始声音减弱,每砍去一个头颅,歌声就微弱一分,直到最后的一次砍刀下落,切断了那最后的半个音符。

  革命,又扫除了一个障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此之前,由吉伦特人一起参与,在国民公会通过了1793年《人权法》。这是法国大革命开始之后的第二个人权法案。可是,它几乎就像不曾存在一般。当时和事后,人们都没有再提起它。在当时,雅各宾恐怖时期迅速降临,《人权法》形同虚设;在事后,人们也不好意思再提起它,再夸耀为一个“革命成果”。

  因为,投票通过该项法案的人们,就连自己生命的权利,连自己脖子上的脑袋,都没有能够保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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