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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Chapter 13 巴士底狱还在吗?

  Bastille

  三级会议开幕的第五天,巴士底狱就被攻破了。

  我们到了巴黎后,住的地方距离巴士底广场并不远。巴士底广场下面,是地铁几条线路交会的大站。出门换地铁,常常会在那里转车。第一次来这个车站转车,是在车站几个层次的最上层。候车的地方整座墙面都是壁画,色彩艳丽地画着壮观的革命场面。仿佛革命的一切就是从这里开始,革命的自豪和光荣的落点也是在这里。这个感觉完全没有错。对于全世界向往法国大革命的人来说,可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三级会议,可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网球场誓言”,可是他们不会不知道什么是巴士底狱。法国革命的象征,就是攻陷巴士底狱。它被攻陷的那天,1789年7月14日,就是今天的法国国庆日。

  我们知道巴士底狱在被攻陷的同时,就开始被拆,断断续续拆下来,这个庞然大物就被拆光了。我们是在朋友的指点下,才在地铁站复杂的底层,寻到留下的两块基石,以及在黯淡灯光下的简单介绍。这和上层车站五光十色的革命宣传,形成鲜明对照。巴士底狱在地面的遗址,就建造了今天的巴士底广场。这可是个大广场。广场的中间是一个纪念碑,那是一根五十二米高的柱子,上面托着一个非常精致的金色雕像。在湛蓝色的天空和浮动着的云朵的衬映下,展开她金色飞扬的翅膀。可是,这个纪念碑既不是纪念法国大革命,也不是纪念巴士底狱中的牺牲者。它纪念的是巴士底狱被攻陷四十一年后,在1830年发生的另一场革命中的死难者。

  这个建立在一个特殊地点,却又和它本身毫无关系的纪念碑,仿佛特意在提醒人们:1789年7月14日发生在这里的一场轰轰烈烈,不仅不是在法国历史上的第一次革命,而且并没有一劳永逸地解决法国的问题,这个革命也远不是最后一次。当第一个法兰西共和国成立之后,法国人民还要经历不停顿的动乱,从选择共和国到选择王朝复辟,再到另一次革命,这样的多次循环。站在这个死难者纪念碑下,读到1830年这个日子,游人即使对法国历史再缺乏知识,也会想到,至少在巴士底狱被攻陷后四十一年里,法国似乎还没有安定下来,还需要革命,而革命依然血腥。

  巴士底狱在1789年7月14日的遭遇,确实是一个耐人寻味的象征。

  那天引起攻打的原因,是因为民众和政府军发生武装冲突之后,架在巴士底狱的高墙上的大炮造成一种威胁,必须解决。然而,所有的人,不论是那天奋勇冲击这个堡垒的民众,还是每年欢庆这个国家盛大节日的法国人,以及无数和法国没有丝毫关系的遥远的人们,即使他们明明知道这一情节,他们还是不会愿意把这样一个事件,解释成一个战术性的战斗细节。在大家眼里,一个石头的建筑,一个巨大的城堡,就是旧制度的象征。

  路易十六的时代,整个贵族阶层和宫廷本身,并不是历史上最坏的时候,甚至可以说,这是坏制度的比较好的时候。这是社会的整体进步所决定的。欧洲在艰巨地逐渐步出野蛮。例如,在中世纪还非常普遍的地牢,已经在法国大革命前一百多年就渐渐停止使用了。有许多残酷的纠正,并不是革命,并不是法令,而是“人”自己由于人性的觉醒,开始厌恶残忍。人们在书写历史时,总是习惯把目光的焦点对准改朝换代,对准战争与革命,对准理论诞生的年代,认为这些才是人类的脚印,才是进步的印记。然而,对无数在历史上从来没有名字的普通人,他们所深切体验的进步,其实是人道和人性发展的一个一个细节。比如,从哪一年开始,地牢不再使用,从哪一年开始,囚徒可以不再饥饿致死,从哪一年开始,酷刑被废止,从哪一年开始,人们可以获得公平的审判,获得不再恐惧的自由,等等。监狱往往成为一个制度的测试点。

  巴士底狱本身的历史演进,也非常典型。

  巴士底狱今天已经片瓦不存。我们今天只能在巴黎市历史博物馆,看到它的模型、照片和遗物。它曾经是非常壮观的一座中世纪城堡,建于1370年。它有着三十英尺厚、一百英尺高的围墙,有八十英尺宽的壕沟环绕。它曾经是旧制度压迫的工具。尤其在路易十四的专制时期,根本没有最起码的法治可言,人们没有基本的权利保障。入狱和长期监禁都不需要提出任何理由。

  可是,在路易十四去世之后,巴士底狱随着改朝换代,已经有了一次重大变化。路易十四入葬才两天,替年幼的路易十五摄政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就下令对巴士底狱囚犯实行甄别,原则是,除了确实对社会有重大危害的重刑犯,其余一律释放。

  这应该是巴黎历史上的一个重大事件。因为,释放过程本身,就是对老国王路易十四时代的专制的一次清算。巴黎人在释放过程中看到,上百名被释放者,都是由老国王签署所谓“密札”,即空白逮捕令抓进去的,大多是宗教迫害、政治迫害的牺牲品。他们没有享受过公正审判的权利,甚至没有确定的刑期。

  给巴黎人留下最深印象的是一个孤苦老人,他满头白须白发,已经在巴士底狱里被关了三十五年。他不知道自己被捕的原因,也从来没有受到审判。他完全被关糊涂了。在跨出巴士底狱之后,他非常惊恐和困惑。他没有地方可去,也无法习惯自由。最后,他要求回到监狱度过余生。他在获准后重新入监。

  这个悲惨而真实的故事,引起的震动甚至超越了巴黎和法国。它化作种种文学形象,出现在文学作品中,我们在雨果的《悲惨世界》中,在《九三年》中,都可以看到对这样的囚徒、密札制度和巴士底狱的控诉。其中最强烈的一个形象,是英国作家狄更斯在《双城记》所描绘的,那个揭发了一个贵族的家族暴行、因而未经审判被长年囚禁的马奈特老人。在这些作品中,作者都在试图诠释革命暴力发生的原因。在一部文学作品中,它通常所能够做的,就是把极端的和富有戏剧性的情节,放在一定时间和场景,让它们对比和冲突起来。

  然而,在事实上,暴力革命却往往并不是发生在最残暴最专制的时刻,在那个时候,一切革命的可能,都被残酷压制了。偏偏是压力减轻、渐进改革进行到最后关头,似乎是最可以避免暴力革命的时刻,它就爆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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