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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凡尔赛宫就不一样了,让大家看的就是王宫。开放一部分房间,它的意思就是,大家知道一下国王的典型排场就可以了。可想而知,几经革命和动荡的风暴中心,房间内的陈设都不可能原样保存了。现在的室内陈设,大多都是后来补的。可是,宫廷豪华依旧,尤其是大镜廊的金碧辉煌,给每一个人都留下了永难忘记的印象。

  大镜廊的基调是开敞而明朗的。我们站在这个大镜廊里,没法不又一次感受到东西方文化的巨大差异。同样是专制君王,思维方式还是有很大差别。这个大镜廊,一个很重要的功能,就是邀请那些居住在凡尔赛的贵族家庭,前来参加宫廷舞会。可是,我们难道能够想象,一个哪怕最开明的中国皇帝,开放一个大殿,请大臣们携带眷属,和皇室成员一起,在那里翩翩起舞吗?我们常常嘴里会挂着“封建”二字。然而,站在这里,我们觉得,“欧洲封建”和“中国封建”,肯定并不是一个“封建”。可是,这种差异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参观凡尔赛宫的建筑部分是要买门票的。室外的部分不用买票,随时都可以看,就像免费的公园一样。走出宫廷,绕到建筑物的另一面,看到这个“后花园”,我们才知道路易十四为什么要搬到凡尔赛来了。那是浩浩渺渺、一望无际的,整齐平展的,一大片所谓“法国花园”。在巴黎市中心的卢浮宫,怎么也不可能施展出这样一片天地来。

  今天在凡尔赛宫的花园里,在宫殿的一侧,有专供游人乘坐的一长串的小拖车,以应付仅中轴线就有三公里长的花园。再加上横向铺开,要走的话,怎么也转不过来。我们走过,只沿着一侧,就已经筋疲力尽,同游的朋友卢儿发出了专业评论,说这尺度对一个宫廷花园来说,无论如何不对了,超出了人的正常尺度概念。我开着玩笑:这说明我们都没有当皇上的命。据说,还有人一边气喘吁吁地走着这三公里的中轴线,一边诙谐地问:这个路易十四他想干吗啊!

  是啊,这个路易十四想干吗?当然,他是坐马车游园的,距离对他来说不是个问题。他也一定想清晨起来,坐在窗口,瞭望无垠的花园,享受自文艺复兴以来的欧洲帝王们都非常喜爱的庭园艺术。这个花园,就是从文艺复兴的源头意大利引来这里,又经过了法国“改良”。法国人对于植物的修剪癖好,真是令人很吃惊。再大的树,都能够把树冠修剪成棱棱角角的矩形,这种修剪的效果,在大空间里尤其壮观。初春的晨曦中,两侧以无数鲜花,拼成雍容的图案。宽大规整的水池,微微镶嵌着凸起的石砌边缘。水池两边,围绕着一座座静穆无言的大理石雕像。从巨大的精工制作的石阶一层层下去,是长长的水池。一路向前,两岸修剪刷齐的大树,抹上一层浓烈得化不开的红色嫩芽,一直伸展到远方,渐渐淡去,又隐入外围无边的森林里。我想,路易十四只为了自己清晨这一瞥的感受,他都会觉得,这是值得的,谁让他是法国国王呢。

  事实上,在使用中,凡尔赛花园的规模还有非常实际的功能。宫廷一搬到这里,贵族们纷纷迁徙此地。这也标明了权力的均衡被打破。贵族不好好待在自己的领地,涌入京城,这在中世纪的欧洲是无法想象的。贵族在离开,甚至在逐步失去自己的采邑,失去他们在经济和政治上的实力,开始越来越多地依附于君权。在这个时候,你还指望他们能够作为一个社会集团有效地制约王权吗?最热闹的时候,小小的凡尔赛城据说聚集着四千家贵族。他们最经常的聚会社交场合,就是凡尔赛宫。因此,凡尔赛花园也是一个重要的社交场合。相对于如此众多的客人,也不算大到怎么样。在里面生活过的几个法国国王,好像都很愿意在和贵族们分享美景的时候,炫耀自己的“皇家气派”。

  我们坐在宫前的大台阶上,默默凝视着由水池、花坛、树木组合成精致的几何图案的凡尔赛花园。想象着昔日的法国皇家辉煌。可是,这样的宫廷场景,是中国的王宫里从来没有出现过的。它们的本质差别,似乎就在于君王和贵族们之间的关系。

  在欧洲,封建采邑制延续的时间,远远长于中国,并不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土地被分封的同时,权力就被自然分割了。法国国王的王权和他的领地一样,与中国同时期的君王相比,常常是颇为可怜。由于早期欧洲没有太明确的国家概念,各个宫廷又都是亲戚,土地分封甚至在不同国家的王公贵族中穿插进行。在中世纪,英国的国王亨利二世,就同时也是法国的封臣,他所占有的领地,足足是当时的法国王室领地的六倍。所以,欧洲长期以来,所谓的国王,不过是一个大贵族,或者说是特殊贵族罢了。

  这就是路易十四的爷爷做了国王还迟迟进不了巴黎的原因。因为贵族可以把你不放在眼里。国王头上并没有一个紧随的神圣光环,大家拼的是实力。欧洲长期这样的状况,就形成了他们一些独特的政治文化。这是英国在十三世纪初就产生了“大宪章”的原因之一。大宪章是国王与贵族之间的一个契约,一个分权的协定,一个权力制约的起点。且不谈大宪章里面包含了多少智慧,有一条是起码的,就是大宪章达成的契约必须能够维持执行。而在欧洲的中世纪,政治契约文化并没有形成,感觉吃了亏的一方还总是想赖账,想挣脱契约锁链。所以,初期的契约还必须是首先靠实力来维护。被实力平衡所保护的契约,只有在事实实行多年以后,人们尝到了遵守契约的甜头,懂得了维护契约的妥协退让,可能形成双赢局面,将大大优于两败俱伤的拼斗较量,契约文化才算形成。

  法国在这一点上,从一开始并不比英国人逊色。同样在中世纪的1302年,法国就召开了历史上第一次“三级会议”,由高级教士、世俗贵族和城市富裕市民组成的三级会议,和国王开始较劲。虽然今天的历史学家可以说,这样的较劲是多么地有限,算不了什么。也可以说,平民和农民并没有包括进去。可是,我们实在不敢以今天的“人民代表大会”去要求七百年前的欧洲。倒是设想一下,在同一个时期,和中国的皇帝有什么制度上讨价还价的可能。

  长期以来形成国王不能全盘说了算的局势,对帝王本身的心理状态也是一个塑造过程。更加上文艺复兴的推波助澜,法国的国王、王后是和贵族一起在大镜廊轻歌曼舞的“贵人”,是在凡尔赛花园大宴宾客的高等社交场合得意洋洋的主人。在同样的时期,哪怕你是贵族,你倒是和中国皇帝去“社交”一下试试。

  可是法国在契约文化还没有成熟的时候,国王一方的实力却变得太强。具体地说,就是路易十四太强了。

  路易十四当了七十二年的法国国王。他1643年继承王位的时候才满五岁,由首相主事。法国在十三世纪,就有了从宫廷分离出来的高等法院。当然,这还远不是现代意义的独立法院,只是一个雏形而已。发展了四百年以后,高等法院在路易十四继位时,已经相对独立。由于主事的首相一直在扩大王权,在路易十四九岁的时候,巴黎高等法院就起来要求限制王权了。结果首相下令逮捕法院的两名主要人物,引起造反。这场风波闹得够大的,甚至导致了幼年的路易十四被迫从巴黎出走。风波虽然平息下去,却给了路易十四很大的刺激。其明证就是,他在二十三岁真正执掌法国的时候,首先就是打击巴黎高等法院,流放法官,从此高等法院不能再向国王表示异议。路易十四采取一系列专制措施,终于达到了“朕即国家”。

  路易十四的特征就是“强”了。在他执政时期的法国,作为一个国家来说,也是强盛和稳定的。因此,拥戴者甚众。可是,他的拥戴者却没有看到,路易十四在加强的,恰恰是一个必然要崩溃的旧制度,是一个在本质上不人道的,对底层生命毫不在意的旧制度。而且,这是旧制度的末期了。强弩之末,只可能强盛一时,不可能维持永久。因为时代已经在进步,在向着更人性的方向渐进。原来,在法国已经达到的历史进步的基础上,可以再加强司法独立,扩大三级会议的功能,完善权力的平衡和制约,可以逐步减弱王权,减少旧制度的成分,渐渐向一个更先进的制度转型,使得千年以来,在严刑峻法下没有个人权利的底层民众,能够逐步扩大喘息的空间,能够逐步在获得自身权利的同时,成为社会积极的创造力量。路易十四这一“强”,就把这样一个和平过渡的机会给断送了。

  可是,当时的大多数有资格在凡尔赛花园里徘徊荡漾,在大镜廊随着圆舞曲旋转的人们,都因为路易十四的成功,而沉浸在仅仅属于他们的人间乐园的永恒美梦中。

  那个时候,也是法国的经济盛期。不仅是凡尔赛,卢瓦河谷也兴建、改建和扩建着无数迷人的新旧城堡。我们坐在凡尔赛的花园,坐在如画的景致中,回想我们看到的卢瓦河畔令人如痴如醉的香波荷古堡、雪侬墅古堡。我们也想起,在布洛瓦的时候,我们曾经跨越卢瓦河的大桥,在河两岸漫步。我们看到石砌的河堤上,有着历年卢瓦河的水位标记,我们扒开石堤岸上攀援飘荡的金黄色野花,看到历史上卢瓦河潮水的最高水位:1789年。

  1789年,就在那一年,开始了法国大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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