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林达 > 带一本书去巴黎 | 上页 下页
一一


  我们拜访这个小城的机会,是出现在更南方的港口城市蒙布利耶(Montpellier)。我们多年前一起同学的好朋友,正在那里做短期的科学研究。说是访友,实际上却是给自己涉足一个更陌生的南方法国,找了个落脚点。现在想起来,还觉得很对不起朋友。我们闯去,已经邻近她研究项目的终结,正是最忙的时候。我们一去自然只能是添乱。真希望他们夫妇能够在不久的将来访美时,我们可以尽地主之谊,予以报答。

  游过美国,就会很喜欢欧洲国家的面积规模以及火车设施对于旅游者的便利。我们从巴黎去蒙布利耶,从北向南几乎穿越了法国的一大半。由于是坐快车,只花了四个小时。欧洲铁路有种种订票优惠。我们提前一个月订双人来回票,花的几乎只是当场购票一半的钱。

  蒙布利耶也是个美丽的城市。可是,回想在那里的经历,首先想到和留下深刻印象的,却是一个幽默小插曲。

  在法国,到处都有一些街头“活人雕塑”。那是一些表演艺术家。他们或是戴上一个埃及法老的面具,全身一袭金光闪闪的大袍,站在一个同样被涂成金色的“雕塑底座”上,纹丝不动,做“埃及雕塑”状;或是把全身没头没脑地刷成银色,头戴银色矿工帽,手(当然也涂银色)举银色的矿灯,站在银色底座上,做“矿工雕塑”状。总之,花样百出。他们共同的特点,是前面放着一个收钱的小罐。只要罐子被行人扔下的钱币击响,“雕塑”就会僵硬地缓缓移动,或是变换“雕塑造型”,或是慢慢地一鞠躬。

  在西班牙的巴塞罗那,我们还看到过一个把自己涂得一身土红色、带着大礼帽的“绅士雕塑”,只是,假如走过的行人不扔钱,“雕像”就会瞪起眼睛,缓慢地移动目光,目光直追“吝啬”的过路客。“绅士雕塑”显得一点不“绅士”。

  在蒙布利耶的一条小街上,我们又遇到这么一个“雕像”。他一身洁白地站在狭小的街道中间。似乎恨不得能展开双臂,干脆堵住去路,让大家留下“买路钱”。我们是从他的背后绕过来的。这时,已经有两个女士站在他前面观赏了。其中一个开始掏出钱来,在罐子里发出了好听的声音。我们已经很有经验,停住脚步,因为知道“雕像”要动了。果然,他漂亮地慢慢转换了“造型”。当新的姿势固定的时候,他不像通常的那样完全“僵住”,而是有一个食指向上,轻轻地对着那个刚扔了钱的女士勾动。

  她犹豫着走上前去,“雕像”友好地渐渐展开手掌,似乎在邀请一个握手。那名女士终于鼓起勇气,把手放入了“雕像”的手中。手掌在缓慢合拢,握住女士的手,又慢慢送到自己的唇边,轻吻了一下。然后,渐渐送回原来的位置。如此罗曼蒂克的“塑像”令围观者很开心。大家正待散去,却发现这一幕还没有演完:女士的手抽不回来了!这顿时让我想起奥黛丽·赫本演的《罗马假日》。

  女士一开始还不相信,没有用力。然后,她加大力度,可是,手还是抽不回来。她放弃努力了,大家都自然地转而去观察“塑像”的反应,可是,他只是“塑像”。石膏般雪白的头部毫无表情,一脸无辜,连眼珠子都不动一动。我正不知道这怎么收场,一名观众突然上前,向那个要紧的罐子里“铛铛”地扔进两个硬币。雕像突然松手了,缓缓地开始鞠躬。大家“哄”地大笑起来,四处散开。

  有了蒙布利耶的“大本营”,我们就“四面出击”了,其中就有阿维尼翁。今天的阿维尼翁,是一个对游客最合适的规模,八万人口的小城。相比之下,拥有一个古罗马剧场的小城尼姆(Nimes),由于多出一半的人口(十二万),作为一个步行者的旅游对象,马上就能感觉出尺度有些偏大了。

  阿维尼翁至今围绕着一圈五公里长的城墙,城门城塔城垛一应俱全。城外是整洁的林荫道,城内在视觉上却非常丰富,教堂古迹林立。绕到后面,我们隔着罗纳河,可以看到山顶积雪的比利牛斯山,再往后,就应该是西班牙了。这个普通的小古城,在十四世纪一开端,就由于原来在罗马的天主教廷移居此地,而渐渐变得世界闻名。当时的这个小城并不属于法国,就像今天的梵蒂冈不属于意大利一样。可是不同的是,当时的教廷和宫廷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这种关系并不一直是合作的。在教廷搬到阿维尼翁仅仅几年之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意大利籍的教皇企图开除法王的教籍,却反被法国国王的代理人抓了起来。而此后在阿维尼翁的教皇克勒芒五世,又居然是法王选择的结果。政教纠葛可见一斑。这是教廷非常衰落的时期,自己都争斗不清。在阿维尼翁教廷结束迁回罗马之后,又由于内部纷争,出现了两个教皇并立的局面,其中一个留在罗马,一个又回到了阿维尼翁。两个教廷互不承认,欧洲各国君主也随之跟着“站队”。直到阿维尼翁教廷成立的整整一百年后,十五世纪初,比萨的宗教会议召开,才决定两个都不要,另立一个正宗的。结果,前面两个都不服,拒不退位。没有解决分庭抗礼,反而成了三足鼎立。又过了近十年,才选出第四个教皇,他终于拥有足够的力量,逼着前面三个都退了位。

  至于小城阿维尼翁,从十四世纪中叶起,始终是直属罗马教廷的属地,而不是法国领土。直到法国革命中的1791年,法国国民公会下令把阿维尼翁收为法国所有。在那个时候,教廷捍卫自己的属地,有一多半靠的是人们对宗教的敬畏。既然革命打破了敬畏,混乱中要夺一块地实在易如反掌。就像今天的梵蒂冈,那些教廷的兵们都只是仪仗队而已。真有人要攻要夺,是一点经不起的。事实上,在法国革命开始的1789年,当地民众已经在革命的鼓舞之下,冲入完好保存了整整五百年的教廷建筑,掠夺毁坏了几乎全部室内陈设和艺术品。此后又曾被法国人用作兵营。

  当我们来到这里,阿维尼翁教廷建筑还保留了一部分。它建造在五十八米高的岩石山上,完全由石块砌筑。仅此保留的这部分,已经非常壮观,不过内部只可以用“空空荡荡”四个字来形容。阳光下,建筑本身就像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只有顶部金色的圣像,在蓝天的衬映下熠熠闪光。

  法国和中国一样,都是历史悠久。可是真正悠久的是土地。土地上的人是在变化,人产生的文化是在交流的。就像我们常常一口一个西方文明,可是西方历史学家细究起来,连一个法国都要追根寻底,细细剖析,追到最后,只有这片土地上曾经发生过的各个文化堆积层,而法国本身,却不知迷失到了哪里。而我们一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我们也许是相反,不论是什么,只要进了大致这块地盘,就统统“收归国有”。结果,大而化之,一锅烩就了中华大文化。

  法国人当然也不甘心连自己的文化源头都面目不清。可是要抓住,又复杂得一塌糊涂。今天的法国领土,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归了不同的领主。这个领主可能是个小家族,也可能是外来的“蛮族”统领,也可能根本就是周遭邻国的国王。还有,就是像阿维尼翁一样,是教廷的领地。所以,法国人到最后,就死死守住一条底线。那就是塞纳河上小小的西岱岛,就是从西岱岛发展出来的巴黎。抓住了巴黎,法国就跑不了了。这就是巴黎对于法国的历史重要性。而事实上,在法国最终越来越接近今天的领土规模的时候,巴黎就越来越成为法国的象征(而不仅仅是心脏)。照法国的俗话说,那就是“巴黎一打喷嚏,全法国都要感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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