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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屠先生已站起来送客,并道:“我还有别的公事要办,不送你了。”

  “别客气。”

  贝欣正要走出会议室时,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怯怯地回转头来,说:“屠先生,请代我问候贝刚先生好。”

  “我会的,谢谢你。”

  “而且,有件事比较冒昧,不知道你可否帮我忙?”

  “你说吧!”

  “你们接待处有本杂志,刚才我翻了一翻,有一篇关于贝刚先生的访问,附带刊出了一张贝桐先生与两个儿子的旧照,还有我祖母章翠屏在照片里,我想向你们买下来,留作纪念。”

  屠先生说:“旧杂志罢了,你喜欢就拿去吧,我会请秘书给接待员交代一声。”

  “谢谢你了。”

  “别客气。如果贝元夫人不是早就去世,今日能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屠先生这最后一句话似乎是个漏洞,电光火石之间,贝欣茅塞顿开似的,立即抓住机会,问:“我祖母去世有多年了吧?”

  屠先生说:“记不清楚多少年了,总有五六年的样子。”

  “她去世时,有贝家的亲人在场吗?”

  “贝刚先生和家人在她生病时一直照顾她。”

  贝欣点头:“毕竟是老人了,是吧!”

  “对的。”屠先生答:“虽在多年前去世,章女士也不算不长寿了。”

  “屠先生有参加她的丧礼?”

  “有,是贝刚先生嘱咐我为章女士办理的。”

  “那么我祖母的坟呢,可以告诉我,让我去拜祭吗?”

  屠先生的脸色就不大好看了,道:“对不起,又要让你失望了。章女士临终时嘱咐过,她无亲无故,要火葬扬灰,不设灵墓。”

  “嗯,是这样的。”贝欣道:“那我就到庙堂去给她烧炷香是来晚了。”

  “孝思长存就好。”

  “谢谢你。”

  离开了贝氏大门之后,贝欣立即打了个寒颤。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下意识地,贝欣知道刚才那位屠先生的话,是个阴谋。

  目的几乎只有一个,就是不要贝欣去找章翠屏。

  找不到章翠屏,那么,就不能有人证明贝欣的身分。

  再下来,贝刚就不必去相认以及应酬她这个穷亲戚。

  贝欣有一点点的气愤,更多的是失望。

  她真的不是为了攀权附势,才追寻这段亲情。

  只是没有想过,原来自己经历过如此多风浪,仍然幼稚得可怜。

  抑或,正如崔昌平临别赠言,他说:“贝欣,你小心,香港最骇人的是冷暖人情,到了那儿,你会发觉美国中部大学城的人纯朴简单得近乎愚钝。”

  贝欣很聪明,她记得伍泽晖对她说过,就在半年前,他在香港商讨业务时,才从烟草业的行家里,听到有关章翠屏落泊的近况。

  本来,那位屠先生说章翠屏去世了,贝欣也没有起疑,她可能是最近这半年才逝世的。这就连烟草业的朋友都未必知道。

  可是,屠先生多说了话,出了纰漏。

  越多说越见心虚,引起了贝欣的怀疑。

  贝欣相信她这个推测是错不了的,因而越发急于要去寻找章翠屏了。

  香港的钻石山不但没有钻石,而且的确是极度贫穷的人家居住的地方。

  崎岖的山路两旁都是建筑着比小榄箕围屋更简陋的木屋,东歪西倒地依山而筑。

  在屋前玩耍的孩子,都是脏兮兮的,衣衫褴褛,一看到打扮齐整的贝欣,又是个陌生人,都一窝蜂地跟在贝欣背后。

  其中有一两个特别大胆且调皮的,干脆用他们那十只乌墨墨的揩完了鼻涕的手指摸摸贝欣雪白的衣裙,裙子立即被打上肮脏指纹。

  贝欣没有恼怒,只笑着对孩子们说:“怎么不去把手洗干净呢,那才是好孩子。”

  孩子们听了都哈哈笑,别无其他反应。

  于是贝欣就拉着其中一个问:“告诉我,你认识这地址吗?”

  小孩摇头。

  另一个小孩子摇着头说:“他都不念书,怎么会认得字?”

  贝欣没有办法,只得自己慢慢找门牌。

  终于对着地址找到门牌,但叩门没有回应。

  贝欣试试推门,门应手而开,贝欣喊:“有人吗?”

  没有人回应。

  贝欣嗅到房子内有一阵霉味,屋顶因是用破铁皮盖的,猛烈的太阳晒下来,特别炙热,那阵霉味更令人窒息。

  贝欣没有办法多留,正要转身出去,脚踏在一个掉在地上的烂锑面盆上,发出了声响,然后她就听到屋子角落传来呻吟声。

  贝欣停住了脚,循着呻吟声走去,看到一张木板床上有些东西在蠕动。

  她呆望着很久,才看清楚可能是一个瘦削得难以形容的人,蒙着头躺在那儿,活脱脱像贴在床上一样,就因为仍有微弱呼吸,所以才会看见蠕动。

  贝欣有点慌张了,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直挺挺地躺在木床上的人,就是她千山万水要寻找的至亲。

  “奶奶!”贝欣轻喊。

  然后她走近木床,以震抖的手掀开了那条烂得像块破布的被,贝欣连忙惊叫,退后几步。

  她看到的脸,简直是个活骷髅,双眼是两只黑洞,根本没法子见着眼珠子,嘴唇薄而干,微张着努力呼吸,那一副模样真是太恐怖了。

  这是章翠屏的地址。

  “奶奶!”贝欣吓得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

  那在杂志上看到的旧照,那个章翠屏虽显得娇小,却不是羸弱,更非现在这副可怜模样。

  岁月与贫穷,原来会如此地折损人。

  贝欣正痛苦地想,自己是来晚了。

  才这么一想,就听到背后有人喊:“奶奶,谁来了?”

  贝欣回转一望,看到一个五十多六十岁的女人,挑着一箩菜进来,刚放下。

  “你找谁?”对方问。

  “我姓贝。”贝欣说:“我找她。”

  贝欣指指床上的老人。

  “你找她干什么?我们并不认识姓贝的。”

  “我是她的孙女儿,叫贝欣,从美国回来找她。”

  “你究竟找谁,是不是找错门牌了,她不姓贝。”

  “我爷爷姓贝,我奶奶叫章翠屏,她是不是章翠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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