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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在一旁的周友球忙道:“究竟什么事?”

  陈添一直搀扶着贝欣,缓缓地向着停车场走去。

  “成嫂,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老年人总有离去的一天。”陈添这样说。

  是的,正是小花拍发来的电报,道:“伍婆婆的病情突然恶化,又一直不容许我给你摇长途电话,只把一信给我转交予你,已用特快邮件专递,就在今天早晨,我去看望伍婆婆时,发觉她已不再醒过来了。”

  贝欣觉得她的心痛,如此的似曾相识,却又比前一次更深更重更难以忍受。

  那是在广州火车站的月台上,文子洋高声叫唤她的名字时,一种绝望的、羞愧的伤痛,蚕蚀着她的心房。她愤怒为什么上天不怜悯她,要让她在这最后关头,还要亲身体会一次生离死别。

  这一回,她满眶的热泪分明要涌流出来,她都拼命地忍住了。

  她不要哭。

  伍玉荷从她小时就开始教育她:“现今小时候,做个不会哭的娃娃,将来长大了,做个顶天立地的女孩子。流泪不一定代表弱者,但能忍泪的人,一定是强者无疑。”

  可是,贝欣在心内呐喊:“婆婆,你可知忍泪是很痛苦的。”

  的确,贝欣整张脸都苍白得像被恶鬼吸去了血似的,这比一个泪如雨下的人看在有心人的眼内更能叫人难过。

  她木然地回到成记饭店来,迎面就碰上了叶启成。

  叶启成竟嬉皮笑脸地说:“我早就有第六灵感,你根本就不用到美国去。好了,好了,今天是周末,客似云来,你赶快罩上围裙,出来帮着办事。”

  叶启成才说完话,陈添就大声说:“你是人不是人了,这个时候还要她帮着办事?有什么事你不可以帮着做呢?”

  叶启成被一向敦厚的陈添这样子责难,初而错愕,继而觉得面子上搁不下去,恼羞成怒起来,就道:“你这是哪门子的事,食碗面反碗底,谁雇用你,谁是你的老板了?”

  陈添的火气还没有压下来,便道:“天下难找的不是工作,而是朋友。我这就辞工了,你可别再为难叶帆和成嫂,否则我回转头来跟你算账。”

  “跟我算账?你凭什么跟我算账了?凭你是她们的什么人,抑或你早就搭上了我的一妻一女了?告诉你,那瘫在床上、人不似人、鬼不似鬼的,你不妨带着走。这个能走动的,你这老头子可别妄想。”

  贝欣一听,头也不回地冲进后屋去。

  在餐馆内,陈添与叶启成已经对骂得难解难分了。

  贝欣冲进后屋去后,不顾一切地走到叶帆的房间之内。

  一股发自胸臆之间的屈闷,令她再忍无可忍。

  她不由分说地把整个房子,包括叶帆房间内的窗帘都拉开了。

  叶帆依然尖叫惊喊:“不要,不要,不准你拉开我的窗帘。”

  “你住口!”贝欣忽然提高了嗓门,以严峻至极的语气回应。

  然后,贝欣叉起腰来,拿手指着叶帆说:“你睁开你的眼睛看清楚,是不是这房子跟以前已经大有分别了。

  “以前的归以前,已经过去了,我们面对的是将来,要应付的也是将来。

  “每个人每日都忙碌得像头狗似地苦干,只有你,躺在床上,一动也不动,不但不帮忙,还添我们的麻烦。

  “别以为我和添伯是有必然的责任,当然的耐性去忍受你,你是应该受像球仔般心肠的手段对待,因为你同样欺负别人,且是欺负一些诚心诚意地帮助你、爱护你的人。你跟那些曾经虐待过你的人有什么分别?没有,一点都没有,只有比他们更甚。

  “你认为你可怜,你想死,想学你母亲一样,躺着躺着,总有一天就不再起来,不需要面对世界了,是这样么?

  “你错了,你是凄凉,你可知天下间有比你凄凉千百万倍的人?不说别人,就只看我吧!

  “你以为我嫁给你那父亲是一场幸福吗?不是的!我告诉你,在遥远的一方,有一个我深爱,也深爱着我的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应付生活上的种种困难,一起期盼将来会有幸福的日子过,结果呢,我嫁给你父亲了。

  “就为了要给我惟一的亲人筹医药费,我要作出决定,离弃我的挚爱,以挽救我的婆婆。可是今早,消息传来,婆婆死了。

  “你如果是我,也要刺激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死了,是不是?

  “人生不是万事如意的,人生是要活着的每一天都站起来,接受创伤,欢迎困难,使自己更坚强、更健康的。

  “中国五千年来的灾难不绝,中国人依然生生猛猛、精精神神地活下去,你在这儿出生,你没有经历过四十年代的世界大战,你没有尝过五十年代的大饥荒,你没有承受过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的压力,多难兴邦,我们中国人不怕艰难,不怕死。你呢,你跟中国亿万黎民所受的苦怎么比较?

  “站起来,面对现实,我担保你会活得比以前更畅快、更开心、更有意义。”

  是已经满室阳光,照得窗明几净,在贝欣火爆地吐尽了她心内的苦衷之后,房子内回复一片安静。

  叶帆仍然躺着,一动也没动。

  可是,贝欣听到一个微弱而温和的声音说:“我站不起来啊!”

  贝欣不能置信地望着如常地躺在床上的叶帆,再问:“是你在对我说话?”

  叶帆点头,说:“对不起,我无法站得起来。”

  贝欣扑上前去,紧紧地拥抱着叶帆。

  生命的奇妙就在于上一代倒下去,下一代接上来,所以中国人永远的站立在世上,让人间的种种悲痛与困苦都统统被征服,全部要引退。

  没有想到,今日的阳光是特别温暖明亮,投洒在两个才踏上人生道途的小小人儿身上。

  伍玉荷临终之前给孙女儿写下的信,是在若干日之后才寄抵加拿大的。

  贝欣一读再读之后,再在叶帆的床边向她细读一遍。

  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欣儿:多盼望这封信暂时不会放到你手中去,而能在若干年之后,才是你细读的时刻。

  但如果事与愿违,请把你的眼泪混和在热血之内,把你的哀伤化为力量,作为你孝顺我、敬重我、纪念我的表示。

  生命的延续寄托在一代又一代的存在和奋斗中,只有这样,才无惧于死亡。故而,当你看到自己时,就等于见着了你母亲和我。

  无可否认,我有着延长寿命的强烈的意愿,乃只为舍不得你,更为这是人生在世的最基本的责任。

  可是,欣儿,能活多几年的盼望,并非是我默许你远嫁加拿大的主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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