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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她承认多少年以来,未曾试过有像如今的平和与无虑。

  她跟慕天的重逢,泯尽恩仇,并没有为她带来狂喜。然而,一种浓郁的安全感,使她不再心惊肉跳,不再惶惶不可终日,不再午夜梦回有挥之不去的担挂。

  这种感觉对她新鲜,令她钟情,叫她迷惘。

  杨慕天还是杨慕天。

  他入狱以来,未曾有一天在心灵上放弃过对庄竞之的穷追猛打。及至竞之出狱以后,设计的一连串干扰动作,使她倦怠、灰心、困扰。

  终于在杨慕天重获自由的今日,遽然成功,从新拥有庄竞之。

  最彻底雪耻的方法,莫如使庄竞之重投他的怀抱。

  杨慕天笑说:“竞之,你可知这一仗赢的是你!”

  庄竞之没有回答,她恋恋不舍于现状,享受着一个温馨无比的拥抱。

  “同意不同意?”杨慕天再问。

  “观点与角度问题。”

  “你不认为,我追索着要回到你的身边来,感情上甚而将来事业上依靠你,就是我彻头彻尾的认输?”

  竞之依然缄默,她不能说:“财色兼收的目的达到,是你一份价值连城的收获。”

  这无疑是太直率,太伤杨慕天的心。

  竞之细想,或者她跟慕天之间的关系与爱情,已经变质。

  她之所以投降抑或纳降,只不过是因为年年战役,已然疲累,放眼回望,寻寻觅觅,头上有光圈者又有几人?于是人疲马倦,心灰意冷,才息兵戎。

  外貌青春,体态婀娜,而仍有一颗苍老的心,这是跟以前至大的分别。

  她,需要一个伴。

  不是随便一个人,可以够得上资格。

  无敌最是寂寞,要找一个合适的对手,谈何容易?

  故而,庄竞之下意识地编派了杨慕天一个新的角色——一个让她稍示歇息的驿站,一个可以呼之则来的伴侣,一个跟她可以沟通得来的老朋友,一个依然能激起她情欲火花的对手。更重要的是,对方至腐败的一面已经呈现,并已在完全控制的局面之内,这对她生了莫大的安全感。

  唯其如此,她才不觉得一下子接纳了杨慕天,是委屈、是无奈、是迫不得已,甚而是耻辱。

  她忽然稍稍虚伪地对慕天说:“一个女人接纳一个男人的认输,到头来也即是那个女人输。是不是?”

  竞之终于翻了个身,妩媚地一笑。

  心想,她和杨慕天,现今算不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了。

  “竞之,我决定要从新站起来。”

  “很好。”

  “你会帮我?”

  “怎么个帮法?”

  “有了计划,再跟你详议。”

  “商务的处理上,我已很觉烦累,你或可在那上头代表我……”

  竞之还未讲完,杨慕天就截她的话:“不,各自为政,我有我的想法、做法。你不得不在自己的王国里继续称王称帝。我可不愿意成为皇夫角色。”

  “如许敏感与狷介?”

  “今非昔比,在家资上,你我相去极远。”

  “你不认为年前的一切损失,是暂时寄存于我手上?”

  “输掉的筹码必须撇帐,不必回顾。”

  “你打算再赌另外一铺。”

  “信我,对手不再是你。”

  竞之嫣然一笑,道:“慕天,走进赌馆去,过分疯狂的人,是会灭亡的。你记住了。”

  “你呢?”

  “我?已无所求,只打算实心办一些事,取诸社会,还诸社会,决不取诸黎民,还诸己身。”

  杨慕天亲热地把庄竞之从新拉到自己的怀抱里,说:“分离经年,我不知道可爱的竞之,竟变成了普渡慈航的观世音,拯救众生的圣母玛利亚。”

  之后,再由不得庄竞之反抗,他吻住了她,以柔情激情将她整个融化,差一点点变为灰烬。以至于一阵晚风吹来,灰飞烟灭。

  人性的柔弱,最易于极度的欢愉之中原形毕露。

  对于灵欲合一的享乐,谁人可以潇洒地,轻轻一挥手就推却、抗拒、舍弃掉?

  别以为久历沧桑,就能看破红尘。唯其身经百战,才更恋恋不舍于太平盛事的升平歌舞。

  久渴之后的一滴甘露,哪怕是砒霜,都有人甘之如饴,饮了再算。

  自从洞悉了盛小蓉的故事之后,庄竞之跟魏千舫在私交上淡薄下来,却在公事上加强了合作。

  魏千舫当然明白庄竞之的心理故障。事实上,年轻时曾作的丑行,对魏千舫而言,好比于在一幅价值连城、天下无敌的字画上,泼上一滴墨。画师却已是用他绝顶优秀、巧夺天工的技术,从新着笔修饰,教人无法看出精品的瑕疵来,只有他自己心知而已。然,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耿耿于怀,每有人触及他的十清一浊,就整个人像触电似地作出反应。那次在游艇上,庄竞之偶然间一语,认为凡事一勉强就失真了,便惹来魏千舫爆炸式的盛怒,其实是他心理压力大到一触即发的地步所致。

  要经年累月的承担罪行被指正、被揭发、被公开的威胁,非身历其境者,不知个中之苦。

  魏千舫越是站在众人头上,越为从前加添愧悔惶恐与困扰。

  他的丑行一旦摊在庄竞之跟前,表露无遗,使他遽然感到矮掉一截。

  曾因竞之跟小蓉种种的相似,以及赵善鸿也爱恋竞之的关系,而在心头对她生了的爱慕,像一束蓓蕾,经历一场暴风雨之后,已无奈地凋零,空余惆怅。

  竞之,基于中国传统女性一种保守的情意结,无法不对魏千舫失望,甚至有稍稍的不安与鄙夷。

  盛小蓉终于原谅了魏千舫,亦同样为了中国女性保守的思想作祟。一夜夫妻所带来的百夜恩情,在在使一位女子的爱恋情仇起着化学作用,而变得事事留有余地。

  盛小蓉之于魏千舫,跟庄竞之之于杨慕天的心理历程,其实都是如出一辙。

  然,庄竞之对魏千舫到底不曾有着劳不可破的感情关系牵连,在绝对自由意志与理智之下,可以毫不留情地对魏千舫曾有的丑行起反感。

  为此而影响私交情谊,似乎是无可避免的事。

  当然,生意上的合作可以是完全另外一回事。

  通过业务联系而能同时达到一重社会意义,更应另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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