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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我谢过了,就管自跟女佣走出医院大门去,在停车广场上找回司机。

  当我打开车门,正要上车时,忽而扬起头,看见了前面不远处,正正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这种感觉令我战栗,如此似曾相识。

  若干年前,就在这层医院大楼之外的停车场内,我在极度困扰的情绪下,遇到了一个人。

  彼此在弯身走进汽车内之前相遇了,很是震惊,甚为错愕。

  我永远不会忘记当时的情景。

  当年站在我跟前的人对我说:“你不用亲身来求证,对你骗财骗色的杜青云,是的确快要不久于人世了,医生说,他患的脑癌,病发了,那通常是三个月内的事。”

  我听后,当时不知如何作答,也像如今的情景,有一点点的摇摇欲坠。

  对方又说:“我,你已经大获全胜了,请留手兼留步,不必要走进医院去向一个垂死的人,再展露你洋洋得意的大仇得报的微笑,他已经承受及将要忍受的病苦,实在已够多了。”

  我只瞪着眼,无辞以对。

  跟如今的情景无异。

  对方又对我说:“江小姐,至于我,你更不必顾虑,没有比败在自己手上更能令一个人痛苦。是我和杜青云青梅竹马,联手来对付了你,到你串谋单逸桐再设陷阱让我掉进去,我还是没有资格去怪责你,这不单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而且接受挑战的人落败,母须抵赖,输在自己意志力不坚定的情况下,我哑口无言,口服心服。因而,请回去吧,不必再见杜青云了。”

  当年,就是如此的结束了一场九重恩怨。

  如今,同样的情与景,展示目前,使我的战栗与感慨实在太多太多了。

  唯一不同的只是从前在这儿碰到的是杜青云的爱人陆湘灵。

  如今的这一位正正是自己朝思暮想希望能重拾旧欢的邱仿尧。

  彼此都呆了一呆,望着对方,并不言语。

  我在心里那阵灰冷的感觉重新浮现。

  固然是为了刚才在赴医院途中时感触的一切,更为了回想起从前,顿觉人生的变易,生死的来去,都只不过是弹指间事,何必斗个你死我活,费尽心思去得到自己分外之事?

  恩与怨都别管了,随缘就好。

  忽然之间的心灰意冷使我出落得飘渺无依,孤伶伶的,看似一缕带着轻怨的游魂。

  多少天以来,我处心积累,挖空心思,就是希望能跟邱仿尧冰释那因为极度激情而引致的无谓前嫌,再过明月好,花我俩的生活。

  然而,到如今在这个没有设防的偶然,互相碰着面,心就突然间灰了。

  很大很大的原因是为了我把在厨房内的小意外,再加如今的情景联系起来,使我的自尊心严重地受创。

  一种匍匐人前的难受感觉,比那利刀割在手上的滋味,还要厉害不知多少倍。

  有求于人所导致的精神上的自惭形秽,忽而严重地控制了我整个人的意向,我知道自己受不了。

  因而,我只礼貌地向邱仿尧点子点头,就钻进车子里去,嘱咐司机把车子开走。

  只有我明白,为什么一路在回家的路上,都会得泪流满脸。

  不是为了伤口的疼,而是心上的创痕累累,丑陋屈曲隐痛,全部发作起来,令眼泪不得不汩汩而下。

  旁的人一直紧张地呵护着我。

  我在泪眼迷糊之中,看到旁坐的,竟不是女佣人四姐的脸。我看到那张脸的五官在不住的变换,活像是拼图游戏,一下子那脸谱幻化成父亲江尚贤,一下子竟又是他的红颜知己,也即是我自小到大的好朋友蒋帼眉,再下来,就是我魂牵梦萦的邱仿尧。

  这三个我毕生的挚爱,都轮流登场相见,却又不可能接触,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似有还无,半退半就,这使我更忍不住扑到对方身上,尽情地嚎啕大哭起来。

  四姐惊骇而怜惜地抚拍着我的背,喃喃自语道:“就是身娇肉贵,受不得一点点的苦。等下回家去,躺过了,睡醒一觉,就没事人一个了。”

  最深刻的沉痛,是不能宣诸于口,亦不易为人所触觉到的。

  汽车终于风驰电掣地把我载回家去。

  我是尽情痛哭了一整夜才朦胧地睡去的。

  是一阵电话铃声将我吵醒。

  我伸手接听,对方说:“是福慧吗?”

  我答:“是的,你是谁?”

  对方略为沉默,然后说:“我是仿尧。”

  “嗯,仿尧。”我下意识地回应。

  心里起了个疑问,说:“是仿尧给我电话吗?”

  还未想停当,对方又说:“你已睡了?”

  “刚睡着,有什么事吗?”全部都是本能反应,好像没经过思考似。

  “你到医院去打破伤风菌针,有什么身体损伤吗?”

  “啊,没有,一点点皮外伤。你怎么知道?”

  “我到医院去,跟急症室的医生谈起,他是我的好朋友,便把你入院的情况约略告诉了我。”

  “啊,只是罐头刀害的事,多谢你打电话来。”

  “好好休息吧!”

  就这样,对方就挂断了线。

  那一个小小的刀伤意外,再加一场嚎啕大哭,的确弄得我心疲力竭,不自觉地就又重堕梦乡。

  到天色微微亮时,我睁开了眼睛来,第一个闪进我脑海里的念头就是昨天晚上的那个电话是梦还是真?

  究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无从根查。

  断断不能抓起电话来摇给邱仿尧,问:“你昨天晚上是不是打过电话给我?”

  自尊心,尤其是好强女性的自尊心永远雄霸天下,主宰乾坤。

  我蓦地坐起来,打算起身下床去,竟发觉四肢一阵酸软,稍稍觉得头痛。我伸手摸摸额头,竟是发烫的。

  天,病倒了。

  人生的情与病都会无由而来,调理得不好,身与心就会虚弱下去。

  我在病中,一直有一个微小的心愿,希望解破了那个电话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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