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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这是因为我自小没有生气的权利,没有父母供我撒娇,或弟妹给我差唤。稍懂人性,已在倚红楼三家手底下成长,接受一切礼仪训练,也没有生气之经验。我的专长是卖弄风情,我的收获是身价日高。最大的快乐,只是遇上十二少——”

  “我明白。”

  “你不明白呀。我多么希望,可以在他身上发脾气,只有在心爱的男人身上发脾气,才是理直气壮的。”

  “一次也没有吗?”

  当然我记得,当十二少为她放弃了一切,却又终逃不过走投无路的困扰时,爱情越浓,龃龉越烈,都是因为:爱,并非一种容易的事。在那么艰涩的日子里,如花没有发过脾气吗?

  “有的,就是那一天——”

  那是刻骨铭心的一天:

  十二少,向她,提出,分手。

  如花平素卖的是笑,自懂事后,她的“事”便是令男人快乐,令男人喜欢她,并不知道,原来她也可以遇到一个令她快乐,令她喜欢的男人吧。那已足够。——谁知一天男人说——

  新春正月里,正是大戏锣鼓最热闹的时分,大中小戏班,都忙于演出。如果连这兴旺的佳节也乏人问津,仿效观音大士坐莲(年),那也真是华光师傅不赏饭吃了,不如及早回头是岸。

  十二少在华叔的班子里,只是一个新扎小脚色。有时甚至只在日班踏踏台毯而已。在太平大戏院,又似比外头铁皮架搭的棚子要好得多。这冬日里的一天,十二少台上参演“梁祝恨史”。不是梁,不是祝,甚至不是士九人心。后台除了大佬倌拥有自己的厢座外,一干人等使用公共的镜屏脂粉,公共的戏服。公共的反映,你反映我,我反映你,不过是苍生一角。梁祝的书友之一,没有名字,不是甲乙丙,便是丁戊己。

  当梁山伯与祝英台在私塾中为女子地位而辩,当梁山伯发现祝英台耳上穿了孔时,他们的同窗书友,便在旁起个哄。——这样,又是一出戏了。并没有“化蝶”的福分。

  十二少的母亲来看了,堂堂阔少,自食其力?真是丢人现眼。母亲气病了。父亲眼看不成气候,又闻得他深染烟霞癖——

  托人辗转相劝:“你才廿四岁——”多有力的罪证!

  是的,一个大好青年,廿四岁。

  戒了鸦片,与烟花女子分手了,回去还有一家子热诚的欢迎,既往不咎,脱胎重生。

  廿四岁。才这么年青。往前瞧,一片锦绣。十二少对着这公共的镜屏,背后人声鼎沸,喧嚣纷纭,一切都淡出了。他一壁落妆,抹去脂粉,细看一张憔悴的不成人样的脸,自己都认不出来,那曾经一度的风华。

  一个人要回头,总是晓得这样想:也不是错,美丽的日子总是短暂的,永远在心头上的。——不过,也差不多过完了。

  无从开口。

  在十二少小小的居停,中环摆花街一幢唐楼的三楼,如花水葱似的手,正在搓着面粉团,她正学习一下,怎样弄一锅汤圆。捏出一小粒一小粒的粉团,然后一粒粉团包一粒片糖馅。圆是不怎么圆,怎么搓都不圆。有时,片糖的方角,竟会掺了出来,于是可以预料得到,不消一刻,糖在沸水中融了,便缓缓地漏掉,混在水中。糖的芳踪,杳不可寻,那汤圆,成了一个空心的物体,在水中漂漾。

  十二少刚刚开了口。

  如花听了,好像并不真切。她只管搓她的汤圆,一颗汤圆,来回往返的,恨不得碎尸万段,谁知它又那么黏腻,糖也半融了,在手心,一切都混淆,渐渐地变成黯灰色的白粉团。良久良久。依旧是一颗汤圆。横看竖看,都可算是汤圆。但,却不可以吃了。煮都不用煮,已知吃都不必吃。

  “振邦,你不要我啦?”

  十二少霍地起来,自身后把如花紧紧搂住,那么紧,没命地吻她。好好的一整盘干面粉被撞翻,洒了两人半身。

  如花蓦地转过来,狠狠地掴了他一记。狠的只是心,但因挣扎得不如意,打上去力道不足。十二少不加阻止。如花把他的衣衫撕了又扯,揉成残团。泪落如雨,脸上胭脂、水粉汇成红流。两个人,不知如何,化成一堆粉,化成不象样的汤圆。——但,终于不能团圆。大家都十分明白。

  如花后来说:

  “来,我陪你抽最后一盅!”又补充:“你回去,那是应该的。”

  这盏烟灯今儿特别的暗,如花添了点油,眼看它变得闪烁饱满,才为十二少烧几个烟泡,烟签上的鸦片软软溶溶,险险流曳。好好通一通烟枪。如花吩咐:

  “三天之后,你来倚红找我一趟。一切像我们初会的第一天。穿最好的衣服,带最好的笑容,我们重新温习一遍。即使分手了,都留一个好印象。”

  当下两人都极力避免离情别绪,只储蓄到三天之后。

  三月八日黄昏,如花收拾好她寨中房间的一张铜床,那是十二少的重礼,备了酒菜,专心一致等待男人。不过是分手,通常一男一女,无缘结合,便是分手,十分平常。也不是惊天动的冤情,没有排山倒海恨意。如花仔细思量一遍,不晓得败在甚么手上——其实,也是晓得的。

  她并非高手,料不到如此低能。

  从此擦身而过,一切擦身而过。

  她也穿上最好的衣服,浅粉红色宽身旗袍,小鸡翼袖,领口袖口襟上捆了紫跟桃红双捆条。整个人,像五瓣的桃花。

  然后细细地用刨花胶把头发拢好,挑了几根刘海,漫不经心地洒下来,直刺到眼睛里。

  让一切还原。

  她布置酒、菜。挪动杯、筷。整理床、枕。

  今朝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当夜第一个客人,十二少赴约。经过地下神厅,上得二楼:这样的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张床,这样的灯火。因是最后一次,心里有数,二人抵死缠绵,筋疲力尽。

  后来十二少在如花的殷劝下,连尽了三杯酒。也是最后的三杯。

  “我不想讲下去——”如花颤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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