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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于跋涉长途中,我已奋力锁起一头心猿,关禁一匹意马,以后对女友一心一德。如花只是幻影,我对她,口号是“日行一善”;原则乃“助人为快乐之本”。——

  我发誓不会。

  我发誓不会。

  训练自己的坚毅精神,相信再次面面相觑,不会不好意思。

  打开门,欲亮灯,但灯掣没有着。两三下之后,始发觉是停电了。

  我把姊姊家门敲了一阵,借来四枝红烛,把它们一一燃亮,顷刻之间,小小的房子就荡漾着一片红光,幽幽摇摇,是是非非,迟迟疑疑。

  窗外,是出奇地冷静窥照的寒月疏星,益显得人间晃荡。同样的星月,窥照不同的人,时间,又过去了。

  “永定,为甚么这样晚?”

  烛影之中,只见如花在。睫毛闪动的投影,覆在脸上,像一双手,拂来拂去。

  “你来了?”

  “来了很久。你到何处去?找不找得到?”她轻轻地问。

  但,我的时间用作破镜重圆之上。忘记了如花未圆之愿。

  “还没找到。”声音中有几分歉意。

  “永定,我很害怕——”

  “不要这样。”

  “我再也找不到他吗?”

  “找得到的。”如今反过来,变成我的信念:“他在人间。你放心。”

  “不,我不相信我俩可以重逢。变迁如此大,一望无际都是人,差不多的模样,差不多的表情。也许是我的奢望,这是一件艰难的事,几乎是没可能的,根本是没可能的。只怪我自己,拿得起,放不下,弄到如今无可救药。”如花后悔了吗?

  悔不该,惹下冤孽债,怎料到赊得易时还得快。红烛的眼泪,盈盈堆积,好似永远都滴不完,但她的眼泪,一早消逝在衣襟,埋在地毡,渗入九泉。

  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伤心的鬼。

  在空白的一刻,电话铃声响了。

  如花愕然抬头。

  “是停电,但不关电话的事。”我解释得不好:“电话,是另外的一些电。”

  同样的电,却是两个世界。

  同样的故事,却是两种结局。

  是阿楚。

  “阿楚,我们这里停电。你那边呢?”

  “隔那么老远,怎会有相干?”

  “是。”

  “——电是不会,但人是会的。”

  一下子,关系拉得极近,谢谢爱迪生。

  “如花在不在?代我向她说句话:‘是你的就是你的,若不是,始终都不是。’,你会说吗?好好的劝她。我不应该给她脸色看。”阿楚收线后,我第一次发觉,她是一头好心肠的狐狸。但我担心她乖下去,她这种女孩,不可以乖,一乖,便令人失却乐趣。我不要她觉悟。她做了好人,我做甚么角色才对?

  如花见我犹握住听筒怔怔地出神,也不追问,只静静望着我。

  “我女友。总是令我担心,她有时对我好,有时对我不好。”

  “她爱你,才故意对你不好。”如花安慰。

  “但既爱我,为甚么故意对我不好?”我不明白这么迂回的羊肠小道的道理。

  “十二少也故意对你不好?”

  “——”如花不理睬我,“爱是很复杂的,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是,阿楚与我交往,当成写稿一样。”

  “写稿?”她不明所以。

  “无中生有,小事化大。”

  如花会心一笑:“那不是鳝稿吗?”

  “你怎么知道这名词?你学习得真快!”

  “永定,”如花娓娓地说,“这不是一个新名词,这是我们那年代的术语。”

  如花如何得知?原来她有个客人,是循环日报的编辑,常与舞台红伶、开戏师爷等到塘西酒楼讲戏,不时发笺召来姿容姣丽的阿姑作陪,就是这样,如花认识了不少文化界。

  且说二三十年代,中区威灵顿街的南园酒家,地方宽敞,颇负盛名,一日鱼塘送来一条五六十斤的大鳝,主人见鳝硕大,恐难一日沽清,那时没有雪柜,鱼会发臭,于是求问循环日报编辑,他代拟了一段新闻稿,说南园酒家明日劏大鳝,请顾客及早订座,这夸张的稿发表之后甚收效——日后但凡南园劏鳝,例必发“鳝稿”。

  我听了,很佩服。

  “如花,你知得真多!”

  “这只是生计。”如花谦道:“我晓得以白牡丹或银毫香片款客。我百饮不醉。我对甚么男人讲甚么样的话。但不过是伎俩。”

  “但是美貌——”

  “美貌也是伎俩。”

  我好奇地注视她。她上了妆,酡红的脸,好像一只夜色中的画舫。不过,她只在夜里方才流泻艳色吧?

  “你在白天是怎么样的?”我从来未曾在白天见过她。我想。她的客人,许也未曾在白天见过她。多么奇怪,在做人的当儿,在做鬼的当儿,她只与黑夜结缘。

  “苍白的,眼睑浮肿,疲倦如一般女人。”

  “你会生气吗?”

  “何以这样问?”

  “不,我只猜想不到你生气的样子。”

  “我生气没有‘样子’,只有‘心情’。我不晓得发泄。”

  “为甚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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