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胭脂扣 | 上页 下页


  “如花——她不是人。”

  阿楚窃笑一下。她一定在想:不是人,是狐狸精?

  于是我动用大量的力气把这故事复述,从未曾一口气讲那么多话,那么无稽,与我形象不相符。阿楚一边听,安静地听,一边打量我,不知是奇怪本人忽地口若悬河,还是奇怪我竟为“新欢”编派一个这样的开脱。

  “她说甚么你信甚么?”

  是,为甚么呢?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一个陌生女子的话,且把她带至此,登堂入室。——何以我全盘相信?

  也许,这因为我老实,我不大欺骗,所以没提防人家欺骗我。而阿楚,对了,她时常说大大小小的谎,因此培养了怀疑态度。每一事每一物都怀疑背后另有意思,案中有案。

  她转向如花:

  “你怎样能令我相信你是只五十年前的鬼?”

  如花用心地想,低头看她的手指,手指轻轻地在椅上打着小圈圈,那么轻,但心事重重。我的眼睛离不开她的手指。

  “呀,有了!你跟我来。”

  “去哪儿?”

  阿楚不是不胆怯的,她声都颤了。

  如花立起来,向某房间一指,她走前几步,发觉是我的房,但觉不妥,又跑到厕所中去。她示意阿楚尾随入内。

  厕所门关上了。

  我不知道这两个女人在里头干甚么,鬼用甚么方法证明她是鬼?我在厅中,想出了二十三种方法,其实最简单,便是变一个脸给她看。——不过,她的鬼脸会不会狰狞?

  二人进去良久,声沉影寂。

  【第二章】

  我忍不住,想去敲门,或刺探一下。回头一想,男子汉,不应偷偷摸摸,所以强行装出大方之状,心中疑惑绞成一团一团。

  门咿呀一响,二人出来了。

  我想开口询问,二人相视一笑。

  “你如今相信了吧?”

  “唔。”阿楚点头。

  “请你也帮我的忙。”

  阿楚故意不看我的焦急相,坐定,示意我也坐下来,好生商量大计。

  “你们——”我好奇至沸点。

  “永定,”她截住我的话,“如花的身世我们知得不够多。”

  “谁说的?”

  “你晕浪,问得不好。”她瞪我一眼。

  我马上住嘴,不知因为她说我“晕浪”,抑或“问得不好”。总之住了嘴。心虚得很。

  “现在由我访问!”她权威地开始了:“如花,何以你们二人如胶似漆,十二少竟不娶你?他可有妻子?”

  啊对了,我竟没有深究这爱情故事背面的遗憾。遗憾之一,由阿楚发问: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十二少虽与如花痴迷恋慕,但他本人,却非“自由身”,因为陈翁在南北行经营中药海味,与同业程翁是患难之交,生活安泰之后,二者指腹为婚。十二少振邦早已有了未婚妻,芳名淑贤。

  “我并没有作正室夫人的美梦,我只求埋街食井水,屈居为妾,有甚么相干?名分而已。不过——”

  如花的惆怅,便是封建时代的家长,自视清白人家,祖宗三代,有纳妾之风,无容青楼妓女入宫之例,所以坚决反对,而且严禁二人相会。

  这是我们在粤语长片中时常见到的情节,永远不可能大团圆。到了后来,那妓女多数要与男主角分手,然后男主角忧郁地娶了表妹。——也许他很快便忘了旧情,当作春梦一场。“地老天荒”?过得三五年,他娇妻为他开枝散叶,儿女绕室,渐渐修心养性,发展业务,年事日高,含饴弄孙,又一生了。谁记得当年青楼邂逅的薄命红颜?

  “你与他分手了?”阿楚追问。

  “不,我死心不息。”如花忆述:“一天,鼓起勇气,穿着朴素衣裳,十足住家人模样,不施脂粉,不苟言笑,亲自求见陈翁。”

  “他赶你走?”

  “他与我谈了一会。至我恳切求情,请准成婚,陈老太拿出掘头扫把——”

  “以后呢?”

  “后来,他偶尔做了一单亏本生意,因为迷信‘邪花入宅’,带来衰运,永远把我视作眼中钉。”

  “那十二少,难道毫无表示吗?”阿楚愤愤不平:“你为他付出这样多,他袖手旁观?你要他干甚么?不如索性——”

  如花脸上一片光辉:“他,为我离家出走!”

  “哦,算他吧!他住到你家?”

  “不是家,是‘寨’。”轮到我发一言了。

  阿楚白我一眼,不服。

  “是呀,一间寨通常三层。地下神厅之后,二三楼都是房间,我因是红牌,个人可占一间,其它台脚普通的阿姑,则两三人同居一房。”如花答。

  “他住到你寨里,方便吗?”

  “他没住下来,根本没这规矩。他另租房子,就在中环摆花街。”

  “那你洗尽铅华,同他相宿相栖去?”

  “没有。”

  “二人难道不肯捱穷?”

  “不是不肯,是不敢。”

  三人默然。多么一针见血。捱穷不难,只要肯。但你敢不敢?二人形容枯槁,三餐不继,相对泣血,终于贫贱夫妻百事哀,脾气日坏,身体日差,变成怨偶。一点点意见便闹得鸡犬不宁,各以毒辣言语去伤害对方的自尊。于是大家在后悔 :我为甚么为你而放弃锦衣玉食娇妻爱子?我又为甚么为你而虚耗芳华谢绝一切恩客?

  当你明知事情会演变至此,你就不敢。如花虽温十二少,但她“猜、饮、唱、靓”,条件齐全,慕名而来的客人,还是有的。某些恩客,刻意不追究如花的故事。如花的故事,延续着。

  “十二少靠吃软饭为生?”

  阿楚的访问,真是直率,而且问题咄咄逼人。眼看如花面色一变,但她一定用更多的答话来解释。于是访问者奸计得逞。

  凌楚娟小姐,我心底佩服:你真不愧娱乐版名记。

  自她坐下来开始,问题滚滚而来。我真汗颜,我是人家讲甚么我便听甚么;她呢,人家讲得少一点,她便旁敲侧击盘问下去。

  果然,如花不堪受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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