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誘僧 | 上页 下页 | |
二四 | |
|
|
十渡微笑了:“释迦未定出经典,世间未流传佛书。真理已在天地间运行了。何必立文字?因为,最好的书用生命血肉写成。” 静一抬头,层迭如障,高不可攀。 册籍与册籍之间,不容一发。 密密麻麻的是非真理。 书变色了。 书濡湿了。 隐隐然,有红色的液体渗出来。 汇成流。 血。 缓流而下,浸透了书橱。书橱以朱红髹漆,此刻颜色更深。一直迤逦下地,血如河海,爬上他盘着的双膝。 让它来吧。 静一视若无睹。 “世代均有不可逃避的苦难,”十渡已经衰老,他的声音低沉,微弱,“中国历史上用得最多的一个,是‘杀’字。你要顿悟,不也得把‘旧我’杀死吗?” 静一默然。 他没有回答,陷入沉思。 “喝!” 老方丈猛地大喝一声。静一惊醒。 “我差不多了。”他道。“我听到花开的声音,嗅到奇香,远处传来乐音——从没试过那么好听,同婴儿的笑声一般好听。” 他收敛了老态,纯真温柔如婴儿,最初与最后的光辉。 “静一来接我衣钵!” 老人只是这样说:“山无需入,世无需避。‘净土何须扫,空门不用关’。” 静一连忙长跪,五体投地:“弟子遵从!” 良久,抬起头来。 只见方丈倦极而眠。 静一不敢惊扰。 良久。 十渡圆寂了。 人生足音,轮回百世,最初它杂沓不安,响之不竭,人只得继续走,找不着尽头。逐渐模糊而遥远,终似润物细雨,终静寂无声。 生命,被吸进空气中。 一线天光,探身进藏经阁。 又一天了。 生命中任何一天的结束,便永不重来。 * * * 静一不知道他在藏经阁待了多少天。 到他出来时,天日已经改换。 空寂的山头,已经围满官兵。 晨光指云瘴雾,松涛却飒飒如泣。 彤云禅院的四周,植了望客松、迎客松、陪客松,各有自己招展的姿态,担演着好客的角色。 惟这些不速之客,不请自来,他们武装、警戒,立于危石之下,深渊之上。自山门入,石子甬道,领着队的,是势不两立的霍达将军。和倨立的臂鹰。 “我找到你了!” 真是久违。 霍达朗声道:“派出一等大内高手,也死在你手上,佩服!佩服!” 静一道:“贫僧托庇在寺院而已。” “我有整个朝廷作后盾,你呢?”霍达稳操胜券:“改朝换代,寺院对你再也没有保护能力了。” 静一一瞥四下:“——你看我,不等于看到自己吗?” 霍达举手示意。 宫中遣使来了。 财宝、盔甲、官帽——,以及一匹好马,仿宋在寺外。 这一卷长约六尺、宽约一尺,织锦所制,上镶朵云与龙纹的,是当今圣旨。使臣的宣读,回声响彻寺院: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帝以诚信治天下,四海一家,为平东西突厥、铁勒、吐蕃、高丽——诸外族,收拾河山,爱才若渴。今令石彦生还俗入宫,官升一品骠骑大将军,与霍达二者并肩,效力于朝廷。钦此。贞观元年正月 侍从双手捧着一品将军之甲冑。这是多少武人梦寐以求之极位。 静一并没接过。 不动如山。 “违抗君命,是大逆不道。” “出家人四大皆空。” “若我辱命,亦是死罪。”霍达道,“除非收拾好残局,否则,石彦生,你还是一个阴影,永远是我的心魔。” “何必呢,我俩都是观棋者,这话是你说的。” “哈哈哈!”霍达笑起来,“不!我俩其实都是棋局。剑下只有胜负,没有正邪,很简单。” 是命运的安排吧,再怎么解释也不管用。 二人都清楚了。 “遇到好对手,真不容易!” 霍达宽大的双肩,显出不可摧折的意志,路是由人走出来的,若这路只容一人,即要下杀着。一把剑抛向静一:“认得你的剑吗?” 静一伸手一接,它在他手中发出一下应声,久别重逢的故剑,石彦生抛弃过的“夸父逐日”。他拔剑,一自剑鞘脱身,它发出如太阳精魄的光芒,流火闪烁,金羽乱飞。菱形花纹的剑身,干练如他的手。他慨叹:“大象为了踩死一只小蚁,将全身的力量集中于一条腿,往往失足跌坐地上。” 霍达不理。勇往直前:“我们都是武人,何必说花样言语?” 包围着寺院的官兵,无声地让出一条路来。 “好!”静一道,“我不打算逃避,我与你二人了断,决一胜负也罢。” “我不是逼你出手,”霍达正正地面对他,“我是逼自己出手而已。” 【第九章】 自老方丈圆寂,朝廷官兵一番扰攘,而护寺的静一和尚,又与霍达将军到了后山那“横空出世”的危岩作二人间恩怨了断之后,彤云禅院部分怕事的僧人都散去。 一向眉头紧锁,满腹疑团待悟的微光,那原以为“佛”就是揩掉干屎的破竹片的中年和尚,再陷入另一场苦恼了。 为什么杀人刀,也是活人剑? 为什么为了清洁,就不是伤虫杀生? 他回想那一直想不通的问题。 微光年过四十,善良温厚,并无领导才能,但他仍拚文弱之躯,等着静一回来。 同他一块的,还有几个和尚,两个十四五岁的小沙弥。 南无喝啰量那哆啰夜耶 | |
|
|
虚阁网(Xuges.com) |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