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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不是我。”我恢复活泼,故意地卸责。

  “是小青!”素贞瞅我一下,“她粗心大意。做了还不认。认不认?”

  我嘟起了嘴,装成无从抵赖:“还不帮忙收拾残局?”

  三个人,各展所长,各自救活一尾金鱼,以观后效。

  有些短命的,不堪意外,早已丧生。有些在濒死之际,明知过了此刻,过不了下一刻,竟十分努力地挣扎,像人的心跳:扑、扑、扑、扑、扑……特别的努力。

  千万要活下去。活不下去,要死得慢一点。

  几缕淡云,浮浮飞过月亮的身畔,像中断,却又迤逦。末了想盖过月色,苦无良策,月亮还是透射出来,人寰处处有争执,总是纷纭难解。

  许仙问:“头发干了吧?小心招了风。”

  不知是问她,还是问我。从前一定是问她,但如今也许是问我。

  如今不同了,我们都不一样了。

  许仙轮廓澄明,眉目秀逸,眼中永远有流泻不出来的、迷茫的眷顾,不知投放在哪里好——我想,他是在问我。

  “快干了,”素贞一马当先答了,不容有失,“都是小青顽皮,追追打打,弄得一片胡混。来,一起把汗冲一冲吧。相公,你先回房,我随后就来。”

  许仙走后,我俩笑靥一敛。敌不动,我不动。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了。难过也得过。她从没打我,只为了一个男人;她从没这样的为难,只为了一个男人。

  她道:

  “小青,你……回西湖去吧。”

  “……”

  “你回去吧!”

  她讲的话,自己莫不也十分惊诧。我听了,一跤跌到万丈深渊,一直地堕落,一直地堕落,足不到地。

  她要我走!

  我是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得不到原谅。她要我走。整个世界都离我而去,流云一般,最后只剩下我,人人都走了,不,人人都在,我走了。

  我突然极度的孤寂。回到西湖底下?独个儿?朝朝暮暮?不,我已经野了,不再是一条甘心修炼的蛇,我已经不安于室。

  也许世上本来没有我,是先有素贞,素贞把我种出来,她不要我,我便枯萎。

  “我不走,姊姊,要走二人一起走。”

  “谁说我要走?”

  “我独个儿回去干什么好?”

  “你在这儿又干什么好?”

  “我什么都不干!我在你跟前,在你身后,胜过西湖岁月。亿万斯年,自言自语,你明知这种日子……”

  “是你自己要留下的,”素贞像一个神,无上的权威,“小青,我待你不薄。你要留,我让你留。但,许仙是我的。”

  运蹇时乖,我垂头丧气。

  ——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一定不肯如此屈辱!

  “好了,来把汗冲一冲吧。”她说。她赢了。

  一交五月,地气上腾,人间就像个蒸笼,把我们折磨得五内俱焚。我天天咒诅太阳,因为苦热,比相思更难熬。是的,生理上的劫数,往往比心理上的更为直接。

  贴近端阳,我长日恹恹。在严寒日子,需要冬眠,一边吃饭也一边盹着了。天气一热.亦要大睡一顿。自恨无力胜天。

  素贞好一点,昏昏然,亦可强自抖擞。

  许仙熏香割艾,张悬菖蒲符箓。见我俩懒懒地包粽子应节,也来张罗一阵。我见他来,知趣地跑开了。

  刚至门前,忽见一个和尚。

  他似在寻人,也似已久候。

  细察,唔——曾经见过。

  仍是皂色葛布单衫,外披袈裟,手中持一根红漆禅杖。看他眼神凌厉,印象至深,是眉间额上那若隐若现的金刚额珠,对了,就是他!

  他来干什么?

  我吃了一惊,感觉不祥。

  他在门边站定,我闪身一躲,决不露相,看他来意若何?

  许仙出来,见和尚,道是化缘,正想给他银子檀香聊作打发,谁知他一概不要。

  许仙奇怪:

  “师傅有何指教?”

  和尚目光一扫,望定许仙,微微一笑:

  “贫憎原是镇江金山寺法海,生有慧根,替天行道。云游人间,见苏州妖气冲天,心生疑窦,追踪至此,一寻之下,原来自施主家中所生。”

  许仙愕然:“怎么会?”

  法海问:“施生最近有什么奇怪的事儿发生过吗?”他对许仙目不转睛。

  “没什么奇怪?我贤妻持家有道,业务蒸蒸日上,快到端阳,还预备应节酒食,何来妖气?”

  “你娘子可美?”

  “美!”

  “这就是了。”

  “长得美也是妖?”

  “有人向你提过她是妖没有?”

  许仙沉吟:“这倒是有,不过是信口雌黄,已被娘子识破。道士天师皆落荒而逃。”

  “道行浅,难免为妖所乘。”和尚胸有成竹,我暗叫不妙。

  “师傅说她是妖,是什么妖?”

  “千年白蛇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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