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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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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我俩沐浴洗发,把今天的战迹重申。头发很长,用梳子梳好,垂垂曳曳,到院子乘凉风干。 拆散流云髻,去掉金玉钗,我俩十分原始地平等了——就像当年,两条光秃秃的蛇,不沾人间习俗风尘,身是身,发是发,一般的面貌。 我们携手对付同一的敌人。 我们携手庆祝轻易的胜利。 晚风轻悠,黑发飘渺。素贞叹道:“用尽千方百计,仍然稳不住他的心。”她说,“一有点风吹草动,我就心惊胆跳。他太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小青,你说是吗?” 她目光停驻在我眼睛上。 她知道多少? 她知道多少? ——或是,他说了多少?共枕的夫妻,他对她说过吗?些微的暗示,潜藏的得意。告诉了她,便是戴罪立功——但,他不会说的,他如果有说的勇气,就有要的勇气。他是一个连幻想也发抖的人。 素贞目不转睛。“也许我猜错!”她道,“我越来越像人了,真差劲。小青——那天,你俩聊什么来着?” “不要转弯抹角了,姊姊,我不会的,我起誓。” 月亮晶莹而冷漠地窥照我俩,话里虚虚实实,曲曲折折。它一定心底嘲弄,为了什么,就大家揣摸不定? 水银泻在我俩身上,黑发烁了森森的光,干了,便脉络分明。世情也不过如此。 对着素贞说: “今夜月色好,我起誓,请姊姊听明白了:我不会的!”就因为我不肯定,故起誓时,表情是极度肯定的。 素贞道:“小青,别对月亮起誓。” “你不信?” 她冷笑: “对什么起誓都好。但月亮,它太多变了——它每隔十天,换一个样儿。” 她步步进逼了。一寸一寸的,叫我心念急速乱转。 “姊姊,我是为了试探。”我终于找到借口,“我试一试他,如果他并不专情,我会马上告诉你,好叫你死心。” “谁要你狗拿耗子来了?” “我可是一片好心——他若是不爱你,爱了我,我便替你报复。” “谁用你替我报复?” 二人反反复复地说,尔虞我诈。大家都不明白对方想说什么。 一件简单的事,错综复杂起来,到了最后,我俩都蠢了。语无伦次。 “妹姊,许仙并不好。” “怎么说这种连你自己都不相信的话?” ——对了,水落石出! 她爱他,我也爱他。即使他并不好,但我俩没遇上更好的。 这是一条死巷。 二人披了发,静静地,静静地沉思。思维纠结,又似空白。我们都在努力装出一副沉思的样儿,其实,只是一种姿态,因为再也找不到话题了。又不能逃回屋子去——头发尚未干透。是一种半郁闷的湿。远远地看过来,我俩莫非也像半夜寻不到故居的孤魂野鬼? 思前想后,心比絮乱。 素贞过来,把我紧紧搂缠住。 那么紧,喘不过气来。 我的回报也是一样。 ——如果这不是因为爱,便是恨,反正都差不多。 她换了腔调:“小青,人间的规矩,是从一而终,你还是另外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又补充,“一个身边没有女人的男人吧。” 不容分说。 “小青,你是我的好妹妹,”她半逼半哄,“你比他高明,放过他吧!” 啊,原来她要讲的,是这句话。 她一口咬定,是我不放过他了。 她真傻——爱情是互不放过的。 在这危急关头,我稍一转念,松懈下来,忍不住说句笑话:“姊姊,你也比我高明,不若你放过我吧?” 这不过一句笑话。谁知素贞听得勃然大怒,她奋力推开我。我一个踉跄,不知跌到什么地方去,也许跌在龙潭虎穴中,再也爬不起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快如电光火石,她拼尽全力,狠狠地打了我一记,不可抵挡,我竟就势翻了半个身子。 我的脸色变青,青得和我的身体一样,成了一层保护色。 事情变化得太快。我没有任何反应——简直不明白,做什么反应才是适当的。 素贞愤怒难遏,七窍冒出烟来,把一列的竹篱扫倒,欹斜歪跌,颤抖乱舞。花花草草,一回又一回地惶恐,莫名其妙。无情的暴力,叫假石山隅一个青花瓷金鱼缸也轰然爆裂,几尾无辜的金鱼,一些残留在半壁缸中,一些已魂飞魄散地溅到碎石地面上,突如其来的震动,面对生死关头。 万物流离失所。 二人对峙着。我是一条蓄锐待发的蛇,全身紧张,偏又隐忍不发,将一切恩怨网罗在见不着的心底下,孤凄屏息,独守一隅,若见势色不对,伺机发难。 她打我!她从来都没如此凶狠地对付我!她自牙缝迸出:“我不会放过你的!”忽闻窗户咿呀一响,吓了二人一跳。 许仙凭窗轻问: “什么事?” 不可以僵持下去了。 我俩匆匆换个笑脸。真是灵犀暗通,当然,就凭这数百年的交情,谁不晓得对方的心意?当下,没事人一般,素贞答: “是碰掉一缸金鱼。” 许仙翩翩下楼。问: “谁不小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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