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川岛芳子 | 上页 下页 | |
三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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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开用力狠狠地捏一下,指节都泛白了。握得她从手上痛到心上。 双方没有说过那个“严重的字”,但他们都明白了,千言万语千丝万绪,凝聚在这一握中,很快,便得放开了。 似甜似酸的味儿灌满她,化作一眶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它淌下来,她不能这样的窝囊。云开点点头,然后公事公办地,收拾一切,最后一瞥—— 芳子嘴唇翕动,没发出任何声音,但他分明读到她的唇语,在唤: “阿福!” 她一掉头,离开会客室。 这一回,她要比他先走。她不愿意再目送男人远去。 他的话是真的吗? ——芳子根本不打算怀疑。 因为她绝望过。原本绝望的人,任何希望都是捡来的便宜。 她这样想:自己四十多了,即使活得下去,也是不可测的半生。她叱咤风云的时代结束后,面对的是沦落潦倒、人人唾弃,或像玩具似地被投以怪异的目光。身为总司令、军人,死在枪下是一项“壮举”吧。 且与她交往的,尽是政治野心家、日本军官、特务……对战争负有罪责,双手染满鲜血,是联合国军“不欢迎的人物”,没多少个战犯能够逃得过去。 一打开庭起,也许便是一出戏,到头来终要伏法,决难幸免。 云开的出现,不过是最后的一局赌。——芳子等待这个时刻:早点揭盅。迟点来,却是折磨。 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清晨,曙光未现,牢房中分不清日夜。 芳子的“时刻”到了。 她毫无惧色,眉头也没皱一下,只摊开一件白绸布做的和服——她最后的礼物。 抬头向着面目森然的狱吏: “我不想穿着囚衣死——” 他木无表情地摇头。 芳子没有多话,既无人情可言,只好作罢。她无限怜惜地,一再用手扫抹这凉薄的料子。白绸布,和服…… 那一年,她七岁。 她一生中第一件和服,有点缅怀。 她还哭喊着,企图扯开这披在身上的白色枷锁呢。扯不掉,逼得爱上它。是一回“改造”。 “我是中国人!”——她根本不愿意当日本人。但中国人处死她。 那一年,她七岁。 一个被命运和战争捉弄的女人,一个傀儡,像无主孤魂,被两个国家弃如敝屣。但她看开了;看透了,反而自嘲: “不准,也无所谓了。枪毙是我的光荣——像赴宴,可惜连穿上自己喜欢的晚装也不可以。” 芳子又向狱吏提出:“可以写遗嘱吗?” 他又望定她,不语。 芳子把身上所有的金圆券都掏出来了,一大迭,价值却很少。她欷歔: “连个买纸的钱也不够。” 狱吏递她一小片白纸。 芳子在沉思。 他道:“要快,没时间了!” 她提笔,是远古的回忆,回忆中一首诗。来不及了,要快,没时间了,快。她写: 有家不得归,有泪无处垂; 有法不公正,有冤诉向谁? 芳子珍重地把纸条折迭好,对折两下,可握在手心。解嘲地向狱吏道: “我死了,中国会越来越好!我一直希望中国好,可惜看不见!” 狱吏一看手表。 她知道时辰已到,再无延宕的必要,也没这能力。生命当然可贵,但…… 脸上挂个不可思议的神秘笑容——只有自己明白,赌博开始了。 她昂然步出牢房,天还有点冷,犯人都冻得哆哆嗦嗦。芳子不觉打个寒噤,但她视死如归,自觉高贵如王公出巡。 几个人监押着她出去了,犯人们都特殊敏感,脊梁骨如浇了冷水,毛骨悚然。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人哼着这样的歌,哽咽而凄厉,带了几分幽怨: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泪洒相同带。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喝完了这杯,进一点小菜, 人生难得几回醉, 不欢更何待…… 中间有念白的声音: 来来来,喝完了这杯再说吧! 芳子缓缓地和唱着: 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颤抖的中国离愁,甜蜜但绝望的追问,每颗心辛酸地抽搐,他朝君体也相同。 芳子手中紧捏她的“绝命诗”。 那白绸布和服,冷清地被扔在牢房一角。 晨光熹微,北平的人民还沉迷在酣睡中,芳子被押至第一监狱的刑场。 她面壁而立。 执行官宣判: “川岛芳子,满清肃亲王十四格格,原名显玗,字东珍,又名金璧辉,年四十二岁,因汉奸罪名成立,上诉驳回。被判处死刑,于一九四八年三月二十五日凌晨六时四十分执行。” 他们令她下跪。 执行死刑的枪,保险掣拉开。 “咔嚓”一声。 芳子背向着枪,身子微动,紧捏纸条。 处于生死关头,也有一剎的信疑惊惧突如其来,叫她睫毛跳动,无法镇定,最豪气的人,最坚强的信念,在枪口之下,一定有股寒意吧。芳子也是血肉之躯。 枪声此时一响! 枪声令第一监狱紧闭的大门外,熙熙攘攘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不满——因为他们未能耳闻目睹。 早一天,还盛传在德胜门外的第二监狱执行死刑,但临时又改变了地点和时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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