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川岛芳子 | 上页 下页 | |
三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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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新年好!” 哦!父亲大人。 七岁之前的生父,她的印象模糊。七岁之后的养父,叫她一生改变了。——谁知道呢?也许是她叫很多男人的一生也改变了。 前尘快尽,想也无益。 芳子继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去: “我时日无多了。简直是秋风过后的枯草残花,但我还是一朵盛开过的花!一个人曾经有利用价值多好! 这小小的牢房没风雨,是安全的乐园,人人不劳而得食,聪明地活着。 我有些抗议,听说报纸建议将我当玩具让人欣赏,门票收入用来济贫。投机分子也把我的故事拍成歌剧,并无征求我同意,不尊重我! 但,人在临死会变得非常了不起,心胸宽了,也不在乎了。我横竖要死的,所以什么也说不知道,不认识,希望不给别人添麻烦,减轻他们罪名,全加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死! 没人来探过我,也没给我送过东西。牢房中一些从前认识的人,都转脸走过,没打招呼——不要紧,薄情最好了,互不牵连又一生。 落难时要保重身体,多说笑话呀。 过年了,我怀念红豆大福。 我总是梦见猴子,想起它从窗户歪着脑袋看外面来往的电车时,可爱的样子。没有人理解我爱它。 可惜它死了,若我死了,不愿同人埋在一起,请把我的骨头和阿福的骨头同埋吧。 想不到我比你先走。 你一定要保重! 芳子” 写完以后,信纸还有些空白的地方。她便给画上猴子的画像,漫画似的。 然后在信封上写上收信人:“川岛浪速样” 恩仇已泯,可忘则忘。 狱吏来向她喊道:“清查委员会有人要见你!” 芳子没精打采,提不起劲: “什么都给清查净尽啦。” 她用手背擦擦眼角的污垢,打个大大的呵欠,气味十分难闻。 她已身无长物,前景孤绝,还能把她怎么样? 表现十分不耐烦。头也不抬。 来人开腔了,是官腔: “没收财产中有副凤凰项圈,由上千颗大小不等的钻石镶嵌而成。不知是不是你的?要证实一下。” 多熟悉的声音! 冷淡的,不带半丝感情的声音。 芳子身子猛地一震,马上抬起头来。 她涣散的神经绷紧了,口舌打结,说不出半句话来。 这个不速之客,是一身洋装的“官”,云开! 云开? 她原以为今生已无缘相见。谁知相见于一个如此不堪的、可耻的境地。 云开若无其事地:“我在会客室等你。” 他一走,芳子慌乱得如爬了一身蚂蚁。 自惭形秽! 自己如此的落难,又老又丑,连自尊也给踩成泥巴,如何面对他? 芳子手足无措,焦灼得团团乱转。 怎么办怎么办? 手忙脚乱地梳理好头发,又硬又脏,只好抹点花生油。牢房中没镜子,她一向在玻璃碎片背面贴上黑纸,便当镜子用,当下左顾右盼,把牙粉权充面粉,擦得白白的,点心盒子上有红纸,拿来抹抹嘴唇,代替口红,吐点唾沫星子匀开了,……又在“镜子”前照了照,不大放心,回头再照一下。 终于才下定决心到会客室去。 深深吸一口气:不可丢脸! 她挺身出去了。 狱吏领到云开跟前。她不愿意让他目睹自己的颓丧萎顿,装得很坚强,如此一来,更加辛酸。 云开有点不忍。 芳子只强撑着,坐他对面。她开口了,声音沙哑,自己也吓了一跳: “请问,找我什么事?” 云开故意把项圈拎出来,放在桌面上。它闪着绚烂的光芒。但那凤凰飞不起了。 他道: “我们希望你辨认一下,这东西是不是属于你的?你证实了,就拨入充公的财产。” 芳子冷笑:“既然充公,自不属于我的了。” 她交加两手环抱胸前,掩饰窘态,盖着怦怦乱跳的心。 他挨近。 芳子十分警惕地瞅着他。 ——他来干什么? 她满腹疑团。 云开凑近一点道:“你认清楚?” 然后,他往四下一看,高度警觉,急速地向芳子耳畔: “行刑时子弹是空的,没有火药,士兵不知道。在枪声一响时,你必须装作中抢,马上倒地,什么也别管,我会安排一切——我来是还你一条命!” 还她一条命?当然,她的手枪对准过他要害,到底,只在他发丝掠过,她分明可以,但放他这一条生路。 他在她的死路上,蓦地出现了。 芳子久经历炼,明白险境,此际需不动声色。听罢,心中了然,脸上水无表情,她用眼睛示意,凝视他一下。 然后,垂眼一看项圈: “我跟政府合作吧。不过——” 她非常隔膜地望着云开,也瞥了会客室外的狱吏一眼,只像公告: “你们把所有财产充公了,可不可以送我一件最后礼物?我要一件和服,白绸布做的。——全部家当换一件衣服吧,可以吗大人?” 芳子眼中满是感激的泪,她没有其他的话可说。五内翻腾起伏。 云开暗中紧紧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枯黄苍老的手指,不再权重一时的死囚。一切将要烟消云散,再无觅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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