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四二


  中国历来注重音响效果。

  承平盛世有敲击乐,英雄末路四面是楚歌,运动展开了,便依仗大喇叭来收“一统天下”的奇效。

  建国以来,最深入民间最不可抗拒的传播工具,便是大喇叭,它们永不言倦,坚决不下班。发出一种声音,永垂不朽。

  即使人民的听觉训练有素,有时,亦半个字儿也听不清。它轰天动地价响着,妖媚、强悍、阿谀、积极、慷慨、哀伤、亢奋……,百感交集,像集体销魂的嘶叫。

  “做毛主席的好学生!”

  “永远跟着毛主席走!”

  都是革命小将呢。

  年岁稍长的,成了反革命。孩子才是革命派。孩子不上课了,一伙一伙,忙于抄家批、批斗……真是新鲜好玩的事,而且又光荣,谁不想沾沾边儿?

  领头的都是十来岁的红兵,不管是北京本土的,或是省外来的,随时随意,把人们家当砸乱、拿走。一来一大。蝗虫一般。

  黑帮挨整,黑帮家属扫街去。

  如果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么多人的场面,永远不相信,“人”是那末的令人吃惊。他们甚至是不言不动,不带任何表情,光瞪着你,也是可怕的。人海是可怕的。即使全都是小孩,小到像每个被斗者家中的小儿女。

  这些小将,被背后的大人重新换血,才懂得以“十六条”为指针,才敢于斗争。

  一切是如何发生呢?

  大家都懵然不知,据说只不过是某一天,清华大学附属中学的墙报栏上,张贴了张小字报,说出“造反精神万岁!”这样的话,整个的中国,便开始造反了。连交通灯也倒转了,红色代表前进。

  历史的长河浪涛滔滔,各条战线莺歌燕舞……作为旧社会坐科出身的戏子,他们根本不明白。

  现在,又是一个宁静的夜晚。他们日间被批判,夜里要检讨。检讨得差不多,便罚抄毛主席的诗词。

  “钟山风雨起苍黄,
  百万雄师过大江,
  虎踞龙盘今胜昔,
  天翻地覆慨而慷,
  宜将剩勇追穷寇,
  不可沽名学霸王,
  天若有情天亦老,
  人间正道是沧桑。”

  蝶衣对整阕的词儿不求甚解。只见“霸王”二字,是他最亲热的字。

  钢笔在粗劣的纸上沙沙地刮着,发出令人不舒服的声音。他在罚抄,小楼也在罚抄。

  只要菊仙不在,他马上忘记了这女人的脸,他但愿她没出现过。如果世上没有她,他便放心。

  像今晚。

  学校因学生全跑去革命了,空置出来,被征用作“坦白室”。

  他向自己坦白。若一切净化了,种种不快由它成为沉淀的渣滓。他享受此刻:段小楼,谁也别想得到他!嘿嘿!

  小楼四十九岁了。

  他已是一个迟暮的霸王。在蝶衣心中,他永远是一个样儿,他把他整个凝在盛年了。永远不算迟。

  他们在抄,在写,在交代。一笔一划,错的字,错的材料,错的命运。

  稍一分神,就被背后的小孩子又打又踢,喝道:“写!写你们怎么反革命!老老实实交代!再不用心,罚你们出去晒太阳,跪板凳!”

  “游行耍猴去!起来起来!”

  一时兴到,红兵把他们揪出来,敲锣打鼓游街去。

  “三开艺人”:日治期、国民党及共产党时皆吃得开的角儿,所受侮辱更大。不过,说真格的,二人又再紧密合作了。

  一九六六年,这个人人永志不忘的年份。

  正是八月暑天,游街的行列中,有生、旦、净、末、丑。像演着一台热热闹闹的戏。

  被揪出来的人首先得集体粉墨扮戏,全都擦上红红白白的颜色,夸张、丑化,现出“牛鬼蛇神”的原形。

  小楼的手和笔尖在颤抖着,勾出不成形的霸王脸,黑白是非都混沌。蝶衣呢,他又登场了,白油彩,红胭脂,眉是眉,眼是眼,瞇虚着,眼窝那两片黑影儿,就像桃叶,捂住他,不让他把眼睛张开。

  他敏感的手,明白自己的皮肤没弹性了,失去了光辉。如果现今让他歇一歇,枕在臂上好歹假寐个半天,衣袖上的皱褶,一定刻在脸皮上,久久不散。——他回了不原状了。

  但只见他走一定神,仍是如花似玉。他没有欺场,是戏,就得做足。

  他在人里,牛鬼蛇神影影绰绰中,如穿帘如分水,伸手取过小楼的笔儿:

  “给你勾最后一下。”

  跟很久很久很久之前一样。

  他的断眉。

  都是皮相。

  小楼呆住了。

  但游街马上开始了。每个穿着戏服的小丑,千古风流荟萃。关公、貂禅、吕布、秦香莲、李逵、高登、白素贞、许仙、包青天、孙悟空、武松、红娘……,还有霸王和虞姬。

  一辆宣传车开路,红兵押送着,锣鼓夹攻。走不了两步,必被喝令:

  “扭呀!不然砸断你的狗腿!”

  “翘起兰花手来瞧瞧!臭美!”

  “拉腔呀!扮牛叫!吽!吽!”

  炎阳炽烈,臭汗混了粉墨,在脸上汇流,其稠如粥。整个大地似烧透了的砖窑,他们是受煎熬的砖。

  “打倒文艺毒草!”

  “连根拔起!”

  “文化大革命万岁!”

  “毛主席万岁!”

  “毛主席万岁!”

  还没喊完,忽闻前面人声鼎沸,不久轰然巨响,一个女人跳楼了。她的一条腿折断,弹跳至墙角,生生地止步。脑袋破裂,地上糊了些浆汁,像豆腐一样。血肉横飞,模糊一片。有些物体溅到蝶衣脚下,也许是一只牙齿,也许是一节断指。他十分的疲累,所以无从深究。

  是这样的:北京女十五中的红兵小将查抄一个小说作家的老窝,已是第三遭,就在清查“赃物”,搜集反动罪证时,这个平日温文尔雅的好好先生,气力仅足以提起笔杆的写作人,蓦地抄起一把菜刀,疯狗似的扑过来,见人便砍,见人便砍。接着冲下楼梯,连人带刀仆在一个十二岁的革命小将身上。

  他们的女领队,狂喊一声。

  “敌人行凶了!战友们,冲呀!”

  是的,他们以毛泽东思想的精神武器,面对一切反抗的力量。英勇上前,活活把他一双手臂都拗断了,发出嘎嘎嘎的声音。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