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二〇


  小楼掩不住得意,又笑:

  “——啊?别见外了,哈哈哈!”

  蝶衣不语。菊仙带笑:

  “小楼常在我跟前念叼您的。听都听成熟人了。”

  蝶衣还是执意陌生,不肯认她,带着笑,声声“小姐”:

  “菊仙小姐请坐会,我得忙点事。”

  只见那菊仙已很熟络大方地挽住小楼臂弯。小楼坐不住:

  “不坐了。我们吃夜宵去。”

  蝶衣一急:

  “别走哇——”

  转念,忙道:

  “不是约了四爷今晚儿给咱走走戏的?”

  小楼忘形:

  “我今晚儿可真的要‘别姬’了!”

  还是当姑娘儿的菊仙得体:

  “小楼,你有事吗?”

  “嘿嘿!美人来了,英雄还有事么?”小楼正要亲热地一块离去:“走!”

  菊仙忽地神色凝重起来:

  “我有事。”

  直到此时,心窍着迷的段小楼,方才有机会端详这位怀着心事相找,不动声色的女人,方才发觉她光着脚来投奔。

  “你,这是怎么回事?”

  她低头一望,白线袜子蒙了尘。似是另一双鞋。菊仙温柔,但坚定,她小声道:

  “我给自己赎的身!”

  小楼极其惊讶,目瞪口呆,只愣愣地站着。她把他拉过一旁说话去:

  “花满楼不留喝过定亲酒的人。”

  他一愕,拧着眉头凝着眼看她,感动得傻了。像个刮打嘴兔儿爷,泥塑的,要人扯动,才会开口。

  “是——”

  菊仙不语,瞅着他,等他发话。她押得重,却又不相信自己输。泪花乱转。

  不远处,人人都忙碌着。最若无其事地竖起耳朵的,只有程蝶衣一个,借来抹的油彩蒙了脸。他用小牙刷,蘸上牙粉,把用完的头面细细刷一遍,保持光亮,再用绵纸包好。眼角瞥过去,隔了纱窗,忽见小楼面色一凝,大事不好了。

  “好!说话算数!”

  ——他决定了?

  班里的人都在轰然叫好。传来了:

  “好!有情有义!”

  “段老板,大喜了!”

  “这一出赛过‘玉堂春’了!”

  “唉哟,段老板,”连班主也哄过来:“真绝,得一红尘知己,此生无憾。什么时刻洞房花烛夜呀?”

  小楼又乐又急,搓着双手:

  “你看这——终身的事儿,戒指还未买呢。——”

  菊仙一听,悬着的心事放宽了。小楼大丈夫一肩担当,忽瞅着她的脚:

  “先买双喜鞋!走!”

  “扑”地一下,忽见一双绣鞋给扔在菊仙脚下。

  蝶衣不知何时,自他座上过来,飘然排众而出:

  “菊仙小姐,我送你一双鞋吧。”

  又问:

  “你在哪儿学的这出‘玉堂春’呀?”

  “我?”菊仙应付着:“我哪儿敢学唱戏呀?”

  “不会唱戏,就别洒狗血了!”

  眼角一飞,无限怨毒都敛藏。他是角儿,不要失身分,跟婊子计较。

  转身又飘然而去。

  只有小楼,一窍不通。

  他还跑到他的座前,镜子旁。两个人的中间,左右都是自己的“人”。

  “师弟,我大喜了!来,让我先挑个头面给你‘嫂子’!”

  掂量一阵,选了个水钻蝶钗。

  熟不拘礼。蝶衣一脸红白,不见真情。

  小楼乐得眉花眼笑,殷懃叮嘱:

  “早点来我家,记住了!证婚人是你!”

  然后又自顾自地说:“买酒去,要好酒!”

  菊仙只踌躇满志,看她男人如何实践诺言。蝶衣目送二人神仙眷属般走远。

  他迷茫跌坐。

  泄愤地,竭尽所能抹去油彩,好像要把一张脸生生揉烂才甘心。

  清秀的素脸在镜前倦视,心如死灰,女萝无托。

  突然,一副翎子也在镜中抖动,颤颤地对峙。它根部是七色生丝组缨,镶孔雀翎花装饰。良久未曾抖定。

  袁四爷的脸!

  他稳重威仪,睨着翎子,并没正视蝶衣:

  “这翎子难得呀!不是钱的问题,是这雉鸡呢,它倾全力也护不住自家的尾巴了,趁它还没死去,活活地把尾巴拔下来,这才够软。够伶俐,不会硬化。”

  然后他对蝶衣道:

  “难得一副好翎子。程老板,我静候大驾了。”语含威胁。

  他就回去了。

  随从们没有走,伫候着。

  蝶衣惶惑琢磨话中意。思潮起伏不定。

  随从们没有走。

  这是一个讲究“势力”的社会。“怎奈他十面敌难如何取胜,且忍耐守阵地等候救兵。”像一段西皮原板:“无奈何饮琼浆消愁解闷,自古道兵胜负乃是常情。”

  想起他自己得到的,得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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