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 |
一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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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台上的虞姬,带着惊慌。 因她适才在营外闲步,忽听得塞内四面楚歌声,思潮起伏。 霸王欷歔: “妃子啊,想你跟随孤家,转戢数载,未尝分离,今看此情形,就是你我分别之日了!” “砰!砰!” 戏园子某个黑暗角落响起两下枪声。 一个帮会中人模样的汉子倒在血泊中。观众慌乱起来。这是近日常有的事,本月来第三宗。 小楼一愕,马上往池座子一瞧。 他的目光,落在台下第一排右侧,一个俏丽的女子身上,蝶衣也瞥到她了。 嗑着瓜子听戏的菊仙有点苍白失措。但她没有其他人骨酥筋软那么窝囊。她一个女子,还是坐得好好的,不动。小楼给她作了一个“不要怕”的手势示意,她眼神中交错着复杂的情绪。本来犹有余悸,因他在,他着她不要怕,她的心安定下来了。 蝶衣在百忙中打量一下,一定是这个了,一定是她! 不正路的坐姿,眉目传情的对象,忽地泛了一丝笑意,佯嗔薄喜。不要脸,这样的勾引男人,渴求保护。还嗑了一地瓜子壳儿。 小楼在众目睽睽下跟她暗打招呼?她陶醉于戏与戏外武生的目光中?她的喜悦,泛升上来,包容了整个自己,旁若无人。 蝶衣在台上,心如明镜。总得唱完这场戏。为着不可洒汤漏水,丢板荒调,抖擞着,五内翻腾,表情硬是只剩一个,还得委婉动情地劝慰着末路霸王。 “啊大王,好在垓下之地,高岗绝岩,不易攻入,候得机会,再突围求救也还不迟呀!” 警察及时赶至。四下暗涌。他们悄无声响地把死人抬出去。 一切都定了。 大王一句: “酒来——” 虞姬强颜为欢: “大王请!” 二人在吹打中,同饮了一杯。 四面楚歌,却如挥之不去的心头一块阴影。 菊仙也定下来,下了决心。她本来要的只是一个护花的英雄,妾本丝萝,愿托乔木,她未来的天地变样,此际心境平静,她是全场最平静的一个人——不,她的平静,与舞台上蝶衣的平静,几乎是相媲美的。 妒火并没把他烧死。 幕下了。 他还抽空坐在写信摊子的对面。这老头,穿灰士林大褂,态度安详温谦,参透人情,为关山阻隔的人们铺路相通。 他不认识他,故蝶衣全盘信赖,慢慢地近乎低吟: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小楼,对我处处照顾,我们日夜一齐练功喊嗓,又同台演戏,已有十多年,感情很深。……” 他自腰间袋里掏出一个月白色的荷包,取出钞票。里头原已夹着一帧与小楼的合照,上面给涂上四五种颜色。都一古脑儿递给对面的老头。他刚把这句写完,蝶衣继续: “这里有点钱,您自己买点好吃的吧。” 信写完了,他很坚持地说:“我自己签名!” 取过老头的那管毛笔,在上面认真地签了“程蝶衣”,一想,又再写了“小豆子”。就在他一个长得这么大个的男子身后,围上几个刚放学的小孩,十分好奇,在看他签名。有个女孩还朗朗地念: “娘,我在这儿很好,您不用——惦念……我的师哥——” 她看不到下句,把脖子翘得老长的:“——小楼,对我——” 蝶衣一下子腼腆起来:“看什么?”小孩见他生气,又顽皮地学他的女儿态了:“看什么?看什么?”一哄而散。 老头折好信笺,放进信封,取些饭粒捺在封口,问:“信寄到什么地址呀?” 蝶衣不语,取过信,一个人踽踽上路。走至一半,把信悄悄给撕掉,扔弃。又回到后台上妆去。 花满楼的老鸨一脸纳罕。她四十多,描眉搽粉,发髻理得光溜,吃四方饭,当然横草不拿竖草不掂,只叼着一根扫帚苗子似的牙签儿剔牙。 厚红的嘴唇半歪。 她交加双手,眼角瞅着对面的菊仙姑娘。 云石桌上铺了一块湘绣圆布,已堆放一堆银圆、首饰、钞票——。 老鸨意犹未尽。 菊仙把满头珠翠,一个一个地摘下,一个一个的添在那赎身的财物上。 还是不够?她的表情告诉她。 菊仙这回倒似下了死心,她淡淡一笑,一狠,就连脚上那绣花鞋也脱掉了,鞋面绣了凤回头,她却头也不回,鞋给端放桌面上。 老鸨动容了。不可置信。原来打算劝她一劝:“戏子无义……” 菊仙灵巧地,抢先一笑: “谢谢干娘栽培我这些年日了。” 她一揖拜别。不管外头是狼是虎。 旋身走了。 老鸨见到她是几乎光着脚空着手,自己给自己赎的身。 白线袜子踩在泥尘上。 风姿秀逸袅娜多姿,她繁荣醉梦的前半生,孤注一掷豁出去。老鸨失去一棵栽植多年的摇钱树,她最后的卖身的钱都归她了。老鸨气得说不出话来。 菊仙竟为了小楼“卸妆”。 【第五章 自古道 兵胜负 乃是常情】 蝶衣在后台,他也是另一个准备为小楼卸妆的女人吧。虞姬的如意冠、水钻鬓花、缎花、珠钗……,一一拔将下来。 小楼更衣后,过来,豪爽地拍拍他的肩膀:“怎么?还为我打架的事儿生气?” “我都忘了。” 小楼还想说句什么,无意地,忽瞥见一个倩影,当下兴奋莫名: “哎,她来了!” 一回身。“你怎么来了?” 他一把拉着女人: “来来来,菊仙,这是我师弟,程蝶衣。” 蝶衣抬头,一见。忙招呼: “菊仙小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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