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不知恁地,关师父常挑一些需得拔尖嗓子的戏文让他练。自某一天开始——

  四合院里还住了另外两家人,他们也是穷苦人家,不是卖大碗茶,就是替人家补袜底儿、补破袄。也有一早出去干散活的:分花生、择羊毛、搬砖块、砸核桃儿……

  卖茶的寡母把小木车和大铜壶开出去,一路的吆喝:

  “来呀,喝大碗茶呀……水开茶酽,可口生津啊,喝吧……”

  师父总是扯住他教训。只他一个。

  “小豆子你听,王妈妈使的是真声,这样吆喝多了,嗓子容易哑,又费力气。你记住,学会小嗓发声,打好了底……”

  今天小豆子得在人前来一段了。

  昨儿个晚上,本来背得好好的。他开腔唱了:“我本是——我本是——”

  高音时假声太高,一下子回不过来。回不过来时心慌了。

  又陷入死结中。

  关师父瞇嘁着眼:

  “你本是什么呀?”

  “我本是男儿郎——”

  正抽着旱的师父,“当啷”一声把铜锅敲桌面上。

  小豆子吃了一惊,更忘词了。

  小石头也怔住。大伙鸦雀无声。

  那铜锅冷不提防捣入他口中,打了几个转。

  “什么词?忘词啦?嘎?今儿我非把你一气贯通不可!”

  师大爷忙劝住:

  “别捣坏了——”

  “再唱!”

  小豆子一嘴血污。

  小石头见他吃这一记不轻,忙在旁给他鼓励,一直盯着他,嘴里念念有词,帮他练。小豆子含泪开窍了。琅琅开口唱:

  “我本是女娇娥,
  又不是男儿郎……
  见人家夫妻们洒落,
  一对对着锦穿罗,
  啊呀天,不由人心热似火——”

  嗓音拔尖,袅袅糯糯,凄凄迷迷。伤心的。像一根绣花针,连着线往上扯,往上扯,直至九霄云外。

  师大爷闭目打着拍子。弟兄们只管瞅住他。

  小豆子过关了。

  师父踌躇满志:

  “哼!看你是块料子才逼你!”

  他的命运决定了。

  他童稚的心温柔起来。

  “不好了!不好了!——”

  一个徒儿蓦地走过来,惊扰一众的迷梦。

  胡琴突然中断了。

  “什么事?”

  小黑子仓惶失措,说不出话来:

  “不好了!不好了!”

  好景不常。院子马上闹成一片。

  杂物房久不见天日。

  堆放的尽是刀枪把子,在木架子上僵立着。简陋的砌末、戏衣、箱杠,随咿呀一响,木门打开时,如常地映入眼帘。

  太阳光线中漫起灰尘。

  见到小癞子了——

  他直条条地用腰带把自己吊在木架子上面。地下漾着一摊失禁流下的尿。

  孩子们在门外在师父身后探看。他们第一次见到死人。这是个一直不想活的死人。

  小豆子带血的嘴巴张大了。彷佛他的血又汨汨涌出。如一摊尿。

  这个沉寂、清幽的杂物房,这才是真正的迷梦。小癞子那坚持着的影儿,压在他头上肩上身上。小豆子吓得双手全摀着眼睛。肩上一沉,大吃一惊,是小石头过来搂着他。

  木门砰然,被关师父关上了。

  这时节,明明开始暖和的春天,夜里依旧带寒意,尤其今儿晚上,炕上各人虽睡着了,一个被窝犹在嗦嗦发抖。

  小石头被弄醒了:

  “怎么啦?”

  小豆子嗫嚅。

  “好怕人呀,小癞子变鬼了?”

  小石头忽地一骨碌爬起来,把褥子一探:“我还梦见龙王爷发大水呢,才怪,水怎么热呼呼的?尿炕了!”

  “我……”

  小石头支起半身把湿淋淋的褥子抽出来,翻了过儿。

  “睡吧。”

  小豆子哆嗦着。小石头只好安慰他:

  “你抱紧我,一暖和就没事儿。鬼怕人气。”

  他钻到他怀中,一阵,又道:

  “师哥,没你我可吓死了。”

  “孬种才寻死。快睡好。明儿卯上劲练,卯上劲唱,成了角儿,哈哈,唱个满堂红,说不定小癞子也来听!”

  乐天大胆的小石头,虽是个保护者,也一时错口。听得“小癞子”三个字——

  “哇——”

  小豆子怕起来,抱得更紧。

  “谁?”外头传来喝令:“谁还不睡?找死啦?”

  师父披了件袄子,掌灯大步踏进来。

  “——我。”

  “吵什么?吵得老子睡不着,他妈的!”

  关师父因着白天的事,心里不安宁,又经此一吵,很烦。一看之下。火上加油:

  “尿炕?谁干的好事?”

  全体都被吵醒了。没人接话碴儿。师父怒目横扫。小石头眼看势色不对,连忙掩护小豆子,也不多想,就抢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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