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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阁网 > 李碧华 > 霸王别姬 | 上页 下页


  天气暖和了,这天烧了一大锅水,给十几个孩子洗一回澡。这还是小豆子拜师入门以后,第一次洗澡,于蒸汽氤氲中,第一次,与这么多弟兄们肉帛相见,袒腹相向。

  取一个木勺子,你替我浇,我替你浇。不知时光荏苒。忽闻得“鞋!鞋!鞋!”的钟声传来。

  小豆子无端想起他与娘的生离。“师哥,我好怕这钟声。”

  “不用怕,”才长他三年,小石头懂的比他多着呢:“不过是铸钟娘娘想要回她的鞋吧。你听,不是‘要鞋!要鞋!’这样喊着吗?”

  “你不是说,她是只鬼魂儿么?”小豆子记得牢:“她为什么要鞋?”

  各人见小豆子不晓得,便七嘴八舌地逞能,务要把这传奇,好好说一遍。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皇帝敛尽了城里的铜钱,强迫所有铜匠为他铸一口最巨大的铜钟,一回两回都不成功,铜匠几乎被他杀光了。”

  “有一个老铜匠,用尽方法一样不成,便与女儿抱头痛哭,说他也快被皇帝杀头了。”

  “这姑娘一定要到熔炉旁边看,就在最后一炉铜汁熔成了,一跳跳进里头去。”

  “就像我们练旋子一样,一跳——”一个小师哥还赤身示范起来,谁知失足滑了一跤。大伙笑起来,再往下说:

  “老父亲急了,想救她,已经来不及,一把只抓住她一只鞋。”

  “铜钟铸好了,就是现在鼓楼后钟楼前的那一口。晚上撞钟报更时,都听得她来要鞋的。”

  小豆子又害怕。

  “你怎不晓得铸钟娘娘的故事?”小石头问。“你娘没跟你说?”

  小三子最看不过,撇撇嘴:

  “也许你娘也不晓得。”

  “不!”小豆子分辩,也护着娘:“她晓得。她说过了,我记不住。”

  “你娘根本也不晓得。”

  “你娘才没说过呢!”

  小豆子于此关头,没来由的憎恨这侮辱他娘的小师哥。

  “算啦别吵啦,”小石头道,“我们不是听娘说的,是拉胡琴的丁二叔说的。”

  “呀——”小豆子忽地张惶起来:“丁二叔,哎!明儿得唱了。”

  他心神回来了、也不跟人胡扯了,赶忙背着戏文: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小石头木勺的水迎头浇下。

  “又岔到边里去了。是‘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几个孩子架着脏兮兮的小癞子进来,把他像木偶傀儡一样扔到水里去,溅起水花。

  小癞子只一壁叼叼不清,成为习惯。

  “别逗了,烦死了。反正我活不长啦,我得死了。唉哟,谁踩着我啦?——”

  四下喧闹不堪,只有小豆子,念着明儿的“分行”,不安得很。

  小石头鼓励他:

  “来,再背。就想着自己是个女的。”

  小豆子坚决地:

  “好!就想着,我小豆子,是个女的。‘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

  师兄弟们全没操那份心。他们只是嬉玩着,舒服而且舒坦。又爱打量人家的“鸡鸡”。

  “嗳,你的鸡鸡怎么是弯的?”

  一个也全无机心,拿自己那话儿跟人一比:“咦?你这比我小!”

  一块成长,身体没有秘密。只有小豆子,他羞怯地半侧着身子,就叼念着,自己是个女的……

  断指的伤口全好了。只余一个小小的疤。春梦快将无痕。

  这天是“分行”的日子。

  孩子们穿好衣服,束好腰带,自个伸手踢脚喊嗓,之后,一字排开。

  眼前几个人呢。除开关师父,还有上回那师大爷,拉胡琴的歪鼻子丁二叔。大人们坐好了,一壁考试一壁掂量。

  就像买猪肉,挑肥拣瘦。

  先看脸盘、眉目。挑好样的生。

  “过来,”关师父喊小石头:“起霸看看。”

  小石头起霸,唱几句“散板”:

  “乌骓它竟知大势去矣,

  因此上在枥下,

  咆哮声嘶!

  轮到下一个,气有点不足,可很文,也能唱小生。又到下一个……

  “这个长得丑。”

  “花脸倒是看不出。”关师父护着。

  “这个指头太粗了。”

  “这个瘦伶伶的,不过毯子功好,筋斗可棒呢!”

  “这个……”

  一个一个被拣去了,剩下些胖的、眼睛小的、笨的……,因没人要,十分自卑难过。只在踢石子,玩弄指头儿,成王败寇的残酷,过早落在孩子身上。

  到底也是自己手底下的孩子,关师父便粗着嗓门,像责问,又似安慰:

  “小花脸、觔斗、武打场不都是你们吗?戏还是有得演的。别以为‘龙套’容易呀,没龙套戏也开不成!”

  大伙肚里吃了萤火虫。

  师大爷又问:

  “你那个绝货呢?”

  胡琴拉起了。

  关师父得意地瞅瞅他,把小豆子招来:

  “来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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