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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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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二 牵亡魂 如果没有冥界让亡灵暂歇,让生者有寻索的处所,那令人发狂的思念该怎么安顿? 三十八年前我父猝逝,殡葬毕,家中哀伤犹如潮浪拍岸。恍恍然,会因远处传来摩托车声以为他回来了,因不知是谁喊“阿爸”而奔至竹丛外小路看是不是他回来了?家中每个人各自陷入自己的幽冥感受,徘徊生死边界,进一步退一步拉锯着,忽然相信下一个转弯他会完好地出现,忽然被巨刺刺中内心有个声音窜出来:“他死了!”我此生第一次知道疯狂边缘是怎么回事,才知道“哀痛”也可以算是无期徒刑。 族亲中,有人探听宜兰某处有灵媒能牵亡魂,其功力高深,无牵不出者。我们全家加上热心的族亲,浩浩荡荡十多人出发。临出门,在我父灵前禀告今日之行,请他的亡灵随我们去灵媒处相见、说话,一炷香与衣服象征他的存在,由我弟一路捧着。我们走很长的路,上公交车时,呼请他:“阿爸,上车了”,下车亦是,接着换乘火车,下车再步行甚远,一炷香续续不断,一缕烟如亡灵相随。 是一处民宅,外观寻常,进了门吓一跳,大厅里等着牵亡的人总有五六十个,黑压压一室,不知是人多檐低因此显得昏暗,还是此处既是幽冥海关所以尚黑。烟雾弥漫,有灵媒自行供奉各路神明是以燃香不断,有来牵亡者带进来的亡灵之香,有阿公阿伯等候间互敬香烟;渺渺茫茫,犹如雾锁阴阳河,生者与逝者隔岸相寻。看来都是如我家这般新丧的,四周是叹息与低泣,人声沉沉,偶夹一两声刻意压下的嗽声,肃立的人交耳低语,转过头各自擤了涕泪。 内有一间房,应是牵亡处。门开,一群人鱼贯而出,多在抹泪。接待的人说,轮到我们了。他把表单交给灵媒,是个稍胖之妇,声音低沉富磁性,长得不辨男女相了。表单上只写我父姓名、身故日期及家宅所在地,其余一切资料空白。房间不大,供奉神像,有桌有椅,香烟袅袅,光线昏暗。灵媒对着神案喃喃诵念、祷求,接着以一长条布夹着冥纸蒙住双眼绑在头上,持续诵念彷佛有问答,观其背影,宛若已潜入冥界,探听家住某地、某日交割报到的某某人士是否在此?请来与家人相见。不得音讯,似乎另往他处牢笼,再次探寻,忽然,灵媒止声,静默瞬间,猛然向后倾倒,其助手扶她躺卧长椅上,观者皆明白亡灵已附身了。我母等人呼唤我爸名字,那灵媒竟出现痛苦状,声音微弱,说:“真痛!” 听到这,全家已哭声震耳了。往下如何对话,做小孩的我们听不清。事后听大人谈论,约略提到对我嬷、我母的歉意,也对小孩勉励一番,不过,族亲问“他”有几个小孩,说的又不尽然相符。临了,有一件怪事,灵媒问,有一人也来了,你们愿不愿相见?问来者何人?灵媒没说名字,只描述了长相。大人们一致猜测是逝去多年的一位邻家老翁,我对这位四处漫游的“伯公”印象深刻,他擅说乡野故事,是童年时唯一说故事给我听的人,我挤到前面,想听听他说什么,料想如果是他,应有一番特别的言语来宽慰我们,怎料,只是一般寒暄,我大失所望。 离开灵媒之屋,依然以一炷香带父灵回家。人人脸上肿了双眼,一触到外头灿亮的阳光,几乎睁不开。但情绪释放了,原本压在胸口的悲伤石块,因为刚刚喊了儿子、喊了丈夫、喊了“阿兄”、喊了“阿爸”而崩去大半,竟流露出难得的轻松之感,甚至回味灵媒话语,开起半信半疑的玩笑。 冥界必须存在,好让阴阳两界能在淼淼幽光之中相会、呼唤、倾诉,爱必须有出口,死亡把出口堵住了,灵媒打开一缝,让爱流淌,即使只有片刻如梦如幻,似真还假,也能疗几寸伤、止几分痛。 十多年后,家人又听说某山某宫某灵媒功力高强,能唤亡灵来会,竟又兴起去牵我父之灵的念头。我甚不以为然,事隔十多年,生死殊途,各奔前程了,何必有此一举?他们自去,我懒得相随。 事后,问家人,阿爸讲啥?家人说,“阿爸”一出来,大家又哭得“麻麻号”(放声大哭),讲什么,都没听到!我说:“要‘麻麻号’,在家就可以了,何必花钱费时间跑那么远?神经!” 大家尴尬一笑。死亡一事,若走到哭笑不得地步,表示外面阳光很灿烂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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