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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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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急诊室 在急诊室,护士为病患做了必要的处理之后,家属陪在旁边,等待病房。 “要等多久?” “不知道,有了会通知你。”护士风一般飘走了,手上拿着我们永远搞不清的器具:量体温、血压、血氧浓度、抽血,打针的、拿药的、写资料的,监控生命迹象,一间急诊室像7-11,有时没什么人,有时忽然涌入放学的学生,挤得手忙脚乱。护士们连喝口水的时间都很难得,我甚至怀疑她们连厕所都不必上,大约身体已进化到直接蒸发吧。血压飙高呼吸不顺的妇人、被蜂蜇的妙龄女子、车祸的年轻人、骨折的小学生、腹痛的胖汉,消防员、警察、志工、警卫、清洁员加上家属及好奇的路人,川流着,抓到护士就问,“等一下”是标准答案,护士的两条腿没停过,飘走了,等待的人焦躁起来,再抓一个正好路过的护士问,这个高声问那个,那个急忙赶来“接case”,难免也要接一两句抱怨的话。门口随时驶来咿哦作响的救护车,尖锐的声音听久了也就麻痹了,铿铿锵锵一阵,担架轮子滑动,推进来病患及面色仓惶的家属,护士高声叫这喊那,两条腿像“爆鼓筷”(打鼓),围帘拉上,紧急处理中。 “哎哟喂呀,护士小姐!哎哟喂呀,护士小姐!”有一位生命迹象看来蛮稳定的口罩中年人呼叫着,叫不到人,他发火了,音量飙高,有个忙得要死的护士赶过来,此老兄说他屁股痒要护士帮他擦药膏,护士取来一条药膏请他自己擦。到此,我这旁观的人实在看不出他有何必要躺在急诊室“叫爸叫母”?臀痒老兄从厕所回来躺下不久一阵咳嗽,又呼叫了,这回说他肚子饿,嚷嚷一阵,有个志工妈妈对好奇的其他人使个眼色:“常来的”,一面走过来“接case”,帮他去买便当,要素的喔。此时,我那分泌旺盛的邪念像腌渍在瓮里的豆腐乳,散出重咸味道,我控制不住这样想:“急诊室应该与监狱建教合作一下,请狱方派一个改邪归正、刺龙刺凤的大哥来驻点,凡有乱民,请大哥出面,问:你有啥米贵事?哪里在痒?”我承认我心术不正,也愿意因这不正的心术将来去地狱住一天一夜,但看到有人在急诊室殴打医护人员的新闻,加上眼前这位把急诊室当自家客厅的老兄,我的修养也飘走了。我不禁想,若我是护士,可能早就开骂了,但她们不可以,必须自我压抑。这一行何止伤身,也有碍心理健康。 忽然,空档出现,我好像也跟着放松,可以欣赏他们的穿著:住院医师,深蓝制服短白衣,年轻,睡眠不足,有胡茬,头发接近油面程度,衣服是皱的。有个女医师十分时髦,穿格裙,长靴——难得在急诊室看到时尚,取悦了我的眼睛。 他们的一天看起来没什么乐趣。如果不是对这一行怀有形上层次的理想性,具有强烈的热血助人的特质,能从工作中获得跟金钱报酬无关的内在富足,否则很难不变成一个冷漠、失望、嫌弃病人必须转行的医护人员。这可能是医美这一行与医院岗位极其不同的地方:转跑道的人找到九十九个必须转的理由,没转的人只需要一个不转的理由。那位早逝的医生说:“即使死在工作岗位上我也愿意。”伟哉斯言!生命是什么?生命虽是蜉蝣朝夕,却应该如马偕所言:“宁愿燃尽,不愿朽坏。” 在我眼前有两位年轻医生,衣皱发乱,脚穿布什鞋,下午六点半,尚未吃晚饭,几乎没上厕所——至少在被我盯上的这两个小时是如此。可怜的年轻人,完全没料到背后有个阿姨这么关心他们的膀胱! 趁着空档,两人闲聊某次考试那条蛇是不是眼镜蛇?一个说,没把握,反正都是神经毒。一个立刻google图片,两人凑近,专心观赏,指指点点,如看A片。 我怕看蛇,把头转开,因此看见门口又有一辆救护车驶来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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