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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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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退休金首先划分了老年生活属经济舱还是商务舱。有退休金的,若是公教人员,那是直接可以升级到头等舱的。近年来由于经济不景气,社会大众对头等舱迭有批评,但无论谁当政,难以撼动这已成为社会安全阀的结构。头等舱的优渥待遇显然不宜对劳工朋友详说,以免引起动荡,不过,有几个数字可以协助我们理解。 台湾省公务员平均退休年龄为55岁,教育人员为53岁,军人是34岁,政务人员为55岁。据“铨叙部”统计,至2011年9月止,参加公务员退休抚恤基金的人数为63.2万,其中,公务员29万,占45.8%,教育人员19.4万,占30.7%,军职14.8万,占23.5%。每年新增加入退抚基金约1万人以上。以2012年台湾人平均寿命80岁计,公教育退休人员支领退休金达25~27年,军职更长达46年。若加计身故后泽及其眷属、遗族,无疑地,这份退休金给一个家镶了金。 有个不离谱的估算,按照“八五制”,依主计处公布公务员平均薪资6.3万元计,某先生25岁成为公务员工作满30年,于55岁退休,假设退休时薪资6万,依所得替代率百分80%计,此人每月可领4.8万元。由于他身体康健,生活无虞,也愿意协助子女育儿,所以间接替子女省下每月2万元、4年共96万保姆费,如果他理财有方,手上替子女备有头期款,这笔省下的保姆费够在新北市某些小区买下600万房子而只需负担少量房贷。如果夫妻都是公教退休,每月领得10万以上,加乘的投资理财效力更加惊人:他们不仅55岁以后的老年生活获得山盟海誓般的保障,更有能力呵护第二代、拉拔第三代。假设他们平日注重养生保健,其寿命要超过80岁并不难(只要到公园逛一圈,就知道80岁不是困难的事),当作活到85罢,把计算器拿来敲一敲,30年,一人领了1700多万退休金,两人共3450多万。工作三十年,退休金包养三十年,甚至可能更久。在现代医疗照护的协助下,这人只要“一息尚存”,每个月的退休金不会少。每年1月,核发1到6月退休金,7月,发放7到12月退休金,这两个月,不适合搭乘登仙列车。 这笔退休金,当然是免缴所得税的,而他们又可以让子女报“抚养人口”,在申报所得税时,列入免税额范围。 如果,不是公教退休人员,五十五岁的劳工父母还在职场工作,有薪水收入所以必须缴所得税。年轻子女大学毕业投入职场,薪水二万五千元(做个参考,二十八年前,我二十三岁,大学毕业一年后月薪二万八千元,当时内湖区一间三十多坪新成屋公寓,一百八十万),需还学贷,结婚生子后,由于父母无法协助,每月需花二万托婴,加上房租,这一家三代要买一栋房子难上加难。 一份退休金,影响三代。 同样工作三十年,五十五岁,一个单打独斗的文学家,著作二三十本(有些可能不再印行),每年版税收入可能不及五十万(这算不错的,但势必逐年减少)。没有年终奖金,没有退休金,没有医疗优惠,没有子女教育补助,没有旅游卡,没有优惠利率存款,没有丧葬补助,啥都没有,基本上是迂回地延续挥笔如剑的知识分子的憎恨,以软性消灭法,让所谓的自由市场机制来慢慢捏死他们那爱吶喊、爱批判的粗壮脖子,逼他们放下笔为稻粱谋。这四十多万版税,需扣缴百分之二的健保补充保费,其余可扣除十八万免税,剩下二十多万需列为所得申报所得税。唯一令人感动的可能是,当这位作家晚年贫病交迫时,“文化部长”应会带一束花、一盒富士苹果及一个六万元红包,在媒体簇拥下,探望这位双手抖颤的老作家,深情款款地握她的手(假设这个老作家是我),说:“简媜老师,我是看您的作品长大的,您的书永远抚摸,呃,是抚……抚慰一代又一代的年轻人,您太伟大了,我代表政府致上最高的敬意,请您赶快好起来喔,再写几本好书给我们看好不好?大家说好不好?”镁光灯咔嚓!咔嚓咔嚓!陪同的马屁精大声鼓掌说“好!”这时,我嗫嚅着,伸出手指,抖抖抖,指着嘴巴,有人看到了,说:“嘘,安静安静,简媜老师有话要说!”大家支着耳,以为我要说什么谢主隆恩之类的场面话,我说了,说的是很实际的话:“牙……牙齿不好,苹果咬不动,香蕉好!” 当年轻人挤破头要抢入录取率极低的公务员行列,点出我们的社会藏着巨大的隐忧,这个社会不再鼓励奋发冒险、踊跃创新了,她提供牢靠的呵护给公务员,鼓舞了公务员。 正在支领军公教退休金的人是不必担心老本的,只要政府无论财政多困难都守住对军公教的承诺,只要四大基金即使濒临破产也会照顾军公教,他们是可以放心的。 但是,但是,以下纯粹是个人的假设与感想:假如我是正在支领丰厚公家退休金的人,在我逐渐老去的路上,我要提醒自己时常回顾社会对我的眷顾与恩惠,我的所得,固然靠自己努力而获得,但我不能忽略,我可能是在相对不公平的社会阶层中站在获利的那个位置,享有其他阶层不能奢想的生存优势与社会红利,换言之,我不见得比他们努力,不见得比他们有功于社会,但我得到机运以致获取资源、分食料多味美的大饼。当我看到一整个世代的年轻人拼命工作领取低薪,还要承担被裁员的风险,一整个世代甚至不止一代要背起我们这些老人留下的负债,他们未来的光明在哪里?生命的甜味应该分给挑担的年轻人多一点还是全部让老人独享?当这些不是危言耸听而是已浮现眼前的课题时,一个领取一毛都不少的退休金的人,是不是应该思考政府财政困难的事实而觉知到手中这份退休金,可以经由我手做出有意义的分配,哪怕只是一块饼片,也是一番心意。在我老去的路上,看到自己的后代发荣滋长,固然是欣慰之事,看到整个社会的年轻世代蓬蓬勃勃,岂不是更大的快乐! 然而政府退休金也不见得宛如山盟海誓,爱永不渝。马尔克斯 《没有人给他写信的上校》,哥伦比亚内战结束后,一位上校每星期五到邮局等他的“退役养老金”通知信。故事一开始,上校打开咖啡罐要煮咖啡,罐内只剩一小匙,“他把咖啡壶从火上移开,把水倒掉一半,再用小刀刮干净罐内的咖啡,连罐底带点铁锈也刮起来,一起倒进咖啡壶里去。”一下笔,先来一段山穷水尽的景儿,看得我这个有咖啡瘾的人极度难受。家中老妻害着哮喘症,成天卧床,上校端热咖啡给她,她问:“你呢?”“我喝过了。”上校撒谎。 上校除了等待以外,别无他事可干。儿子死了,“我们是儿子抛下来的孤儿”,但月复月年复年,没有人写信给上校。邮政局长对他说:“唯一一定会来的事情就是死亡。”上校意识到自己的孤单无助,“所有我的同志都在等待邮件中死去了!”故事最后,老妻问:“我们这段期间吃什么?”无法可想的上校说:“狗屎。” 为何没有人写信给上校?财政破产,政治腐败,政策反复,失信于民。如果有一天这事发生在台湾,一月及七月的退休金发放月,没有人寄来“×××月退休金发放单”,那是何种情景?即使大示威大游行丢掷鸡蛋捣毁公务车都发不出来,那是何种情景?谁能保证这事永远不会在台湾发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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