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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老本

  虽然很不愿意,但是难以回避地,我们得打开皮包,谈一谈“钱”。

  钱有很多别称,孔方兄、阿堵物之类,到了老年,钱有个专有名词叫“老本”。有意思的是,按照李白的财金理论“千金散尽还复来”,年轻时散去的那些钱应该像回力棒一样在你老时通通返回口袋变成“老本”才对,但二十一世纪的风景没唐朝那么好,我们眼前说的“老本”,既不是回力棒,也不是百货公司周年庆的来店礼,有来就有,而是指你随身携带的盘缠,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关于“老本”,也有两种不同的论调,姑且称之:其一,享乐派。此派为人四海,纵欲享乐不落人后,声称,来到世上时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还不是长大了;要老就老,哪需要存啥老本?船到桥头自然直。年轻时有钱不花,傻也!

  或有胆小之辈,斗胆问之:“那如果将来老病缠身怎办?”

  “交给政府办吧!”

  瞧,多么潇洒,多么自在啊!

  胆小保守之辈递上麦克风,怯怯地问:“这位大哥,难道你不想留一些给子女吗?”

  手一挥,大哥面露不耐,曰:“去去去,别坏了我喝酒的兴致,只有你们这些傻蛋才要留给子女,告诉你,你爸爸我赚的钱我要花光光,一毛都不留!”

  果然,大哥重然诺,不到六十五岁全败光了。

  其二,积沙成塔派。此派信徒深信“好天要积雨天粮”,走的是最琐碎、最消磨英雄志气才女性情的一条算盘之路,闽南语“烂账归(整个)算盘”指的就是这景况;小户人家的薪水袋是死的,整个算盘都是家常小账,一笔笔加减乘除,好不容易才积出一小坨油脂,赶紧送进银行里的“加护病房”——定存,呵护一年,活了,生成一坨小肉,再连本带利做运用,半年一载又生出几块肉。有富爸爸的人,大手一挥,即令一头肥猪炖成红烧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好不快活;爸爸很穷的,只能靠自己带便当不外食、搭捷运不买车、抹凡士林不做脸、穿“撒切尔”(闽南语,菜市仔)不穿香奈儿、读公立不上私校、自己教不补习,夫妻俩同心协力积出一块块肉,拢一拢,有一天蹦出一头猪——一栋房子,十多年后,蹦出第二头猪,再十年,第三头猪也报到了。

  两派人士都会老,忽地在鎏银路上碰到了,大哥的处境堪怜,但他的子女都不怜他,往下情节不必细诉,参看社会版某老人告儿女弃养之类新闻即可。勤俭持家派也老了,辛苦一辈子换一本稳当牢靠的存折,养自己的老。哪一种人生较迷人?老实说,我们都希望过大哥版生活,但都不希望他是我爸爸。

  年轻时,有位同事的一番话对我起了一点刺激。下班后一群人到小酒馆胡扯,慵懒的音乐、晕黄的灯色,不知怎的竟“盍各言尔志”起来了,这位年纪较长、未婚的同事叼着烟描述他的理想人生,他说:“最倒霉是,钱还没花完就挂了,最痛快是,死的时候欠很多钱。”

  大伙儿一阵嘻哈,欠一屁股债似乎很能刺激谈兴。那时,我离三十岁还有一排栏栅等着跨,身上长着奇奇怪怪的棱角,鄙视婚姻,厌恶体制,没打算活过五十岁。一份薪水加上外快,固然需养家,仍有余裕供自己在东区各个涌动潮骚、弄潮儿寻欢的地方挥霍。但不知怎的,他的宣言像指向月亮的手指,我本应循指看到月亮,却相反地看到那根指头流着脓血!我悚然一惊:死的时候欠一屁股债,太可怕了!苏格拉底临终最后一句话,交代徒儿:“咱们应该向医药神祭献一只公鸡,去买一只,别疏忽。”我若连一只献祭的公鸡都买不起,那真是太伤尊严了!

  “积蓄”是自小我嬷我母对我们必诵的二字咒,大约也被她们洗脑了,是以,顿然醒悟,以有限之资财逐无涯的时尚,供养商品帝国里的豪富们,自己只换得满柜衣服鞋子包包,实在是件蠢事。我心想与其化整为零当东区时尚火山群里的火坑孝子,被火化成灰还不值一阵风吹就散了,不如化零为整把薪水都送进顶级加护病房——银行;二十八岁那年,我买了生平第一栋房子,沉重的房贷几乎压垮肩膀,却也证明李白的投资理论不全然是错的,千金若散尽于具有保值、增值潜力的品项上,确实能“还复来”,而且带着孩子一起回来见爷爷奶奶。

  管控物质欲望、妥善规划财务,是极不浪漫的事,甚至会被正值青壮、服膺志摩所言“感情是我的指南,冲动是我的风”的人讥为俗不可耐。确实如此。无奈,这个俗是乱民聚集的梁山泊,不严加管辖就反了;一锭银能逼死一个才子,话说回来,才子为了存一锭银把笔写滥了,也是可悯的。

  想要走上平坦的鎏银之路,必须腰缠万贯——古时钱一千叫一贯,万贯约值千万。六十岁靠边的人,最流行的问话是:“什么时候退休?”“有没有退休金?”中老年人已经耗尽浪漫情怀,他们尊敬读万卷书的人,但清楚得很,安度晚年需万贯财。

  老年财金生活体验营,有两种营队可供参考。

  某甲六十五岁退休,每月有五万退休金,另有房租收入二万,投资理财报酬二万,共九万。有一间自住无房贷的房屋,银行里可动用的存款一千万,保险箱里珠宝黄金三百万,股票三百万。够了够了,就说这些吧,这样的人他怎能不热爱生命?怎能不斤斤计较血压高低、不提防胆固醇指数、不每年做健检、不追求长命百岁?

  某乙,过了六十五岁,无退休金,看到子女为三餐餬口而奔波,自己身无分文可资助之,又疾病缠身,如此境况下,他有什么条件“热爱生命”?有什么能力希望子女陪侍在侧、承欢膝下?若他在不愿拖累子女的强烈意念下做了悲惨的决定,我们旁观的人岂能以一句“儿女未尽孝道”或“老人家做傻事”来评论这复杂且沉重的生命之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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