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简媜 > 谁在银闪闪的地方,等你 | 上页 下页 |
七二 |
|
仁慈的安慰也是有的,我们叫他“阿仁伯”,时常骑脚踏车到我家,与孤儿寡嬷闲话家常。他的脚踏车煞车声,成为暗夜唯一温暖的“人籁”——是的,我们是被天地抛弃的一家,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 比悲哀更能刺痛麻痹的心的是屈辱。隔邻房亲,视我们如仇。这三十岁的壮汉,在我父猝逝不满三个月,出手揪我母的头发撞墙壁,自此埋下施暴的火线。他的理由是,我母好大胆,私自修砍他家后院的竹枝竹叶,若强台来袭将毁损其屋厝。我母说明,竹丛高大,尾部若不酌以修剪,台风一来将扫过水田,秧苗遭殃,而且竹荫范围过大,半块田照不到太阳亦不利育稻,已多次请你们砍修不理,故自行砍修。他不听解释,莽起来便对寡嫂动手,全不顾他与我父源出同一个祖父。 换我母哭我父,捶桌曰:“你一身做你去,放一担这么大担给我挑,放我一个女人任人欺侮!” 当夜,婆媳二人,又同哭一场。 我回想,是否我嬷我父我母为人失败,才遭到如此对待?但我百思不解,他们三人都是宽厚善良的人,在村中皆有赞誉,何以如此?阿嬷虽爱骂我们,对待他人无一句粗话。何况,我记得有一年淹大水,他们家中无人,我父将两老背来我家,一起躲在屋梁上。其妻生双胞女婴,一婴染病,家中无人在,其母一脚微跛不利步行,我嬷抱那婴步行、换车至镇上求医,如是数回。我记忆深刻,最后一次,他们央阿嬷抱那重病的女婴再去求医,阿嬷才出门不久,折回,直接进她家。我在门口听到阿嬷说:“唉,走到半路,没了。”这小婴死在一个为她奔波的隔壁阿嬷怀里。他们怎都不记得? 我们是罪人吗?罪在何处? 次年,插秧前,由于新铺路面,颇有一些落石掉到田里,我母将田里大小石头一一掏出,有些置放在他家地界,我弟在远处锄补田埂,皆是寻常作息,连麻雀都不惊。 他的妻子看见我母劳作,认为掏石之举将崩坏他家路基,至杂货店打电话,要他火速赶回。他骑车而返,不由分说,出口以最辱级粗话骂:“干你老母”,我母怒而回嘴:“我老母的脚桶水你也免想要喝!”他以一个壮汉的身手,一把抓住我母的头发,将她拖至路上,我母既痛且踉跄无力反抗,他出拳捶打她的头胸背,他的妻子趁势围过来死拧我母的大腿,我母哀喊,四野回荡,在远处锄地的我弟看见了,噼啪噼啪两脚飞奔于水田上欲赶来救母。此时,有一路过的男人,出手将我母与壮汉分开,那路人甚壮,强力挟持我母,硬是将她带回厝内,我母哭喊要返回原处,因她看见她的儿子自远处奔来,恐会遭到毒手,我母挣脱那路人,不顾痛楚跑回原处,目睹那壮汉将她的十二岁瘦小儿子压坐在地上,重拳痛殴。 阿嬷闻讯跑来,见此情状,大斥:“你这好大胆,你敢出手打人!”壮汉忤逆长上,偏头如劈刀,嘲笑:“我把你看出出(看透了),你子死了!” 我嬷说:“我子死了,我以后要靠孙,你这样欺负人!” 他笑曰:“你的爱孙也快要没了!” 就在此时,就在此时,阿嬷嘴唇颤抖,但语气坚定,字句清楚,指着他,说:“我要目周金金(睁大眼睛),看你躺三年四个月给我看!” 我母我弟遍体鳞伤,验伤后原要提告。但族亲大老出面调解,意思是发生这种事乃是误解所致,各人都有错,就各退一步以和为贵。阿嬷念在他家中老母身体不佳,叫我母一切要忍耐,算了,不要提告。婆媳两人都是寡妇,寡妇的路上常有人丢来羞辱的石头。那些受辱的日子,阿嬷身边只有我母,阿母身边也只有阿嬷。 但此事未了。殴打孤儿寡妇之事传开,壮汉之母为了替儿子卸责,四处散布流言,语意听来彷佛是关切、怜惜、无奈,说我母死了丈夫之后,行径大变,脾气如何暴躁,性情如何乖戾,一天到晚找人吵架。 我母闻言,深感包藏在听起来是关切其实是暗算的语句里的心何等可畏!是非曲直怎可任人诬蔑,话不明讲,不是好汉。遂亲自进她家门,恭称一句长辈,说:“我平日待你如何?你生病,我端饭给你,帮你洗衣十日,你欠油欠盐,我无第二句话倒给你,害我被我姨啊骂用这么凶重。你子打我母子,你无半句话也罢了,还到处对人说我死丈夫脾气坏!” 这长辈恼羞成怒,反责怪我母:“你讲这些嗥哮话,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 我母八岁丧父,三十五岁做了寡妇,好生好死这种被祝福、被怜惜、被保护的人生离她很远很远,她只求尽一个母亲、一个媳妇的责任,不让没了阿爸的孩子又没了阿母、没了儿子的婆婆又没了媳妇,她没去死不代表她不想死,是不忍把一老五小留在世上不管,她眼睛看得到,已经是这款日子,若她眼睛一闭,那下场怎能想象?既然,这好生好死的大道理是经由一个歪曲事实的长辈之口来教导她,她也就不客气地回答:“好,借你的话还你,你不存好生也要存好死,你在眠床上倒十年给我看!” 那黑暗岁月除了少数房亲关照,全靠三个自身难保的姑姑出钱出力帮着苦撑。童养媳二姑自己有一大担要挑,替公公送了终,需侍奉那打她打得半死的癌婆——老来才知这养女待她真好,也就不去麻烦其他媳妇了。二姑是铁牛,以她那天生的善良与神人般的劳役技术,回身协助了她的生母及五个侄。我十五岁北上求学求生,全靠大姑与屘姑担待。人,想活下去,天,怎能挡得住? 于今回顾,那些无情的歧视乃是源自人性里对死亡的恐惧,遂以残忍的语言与手段释放其惊恐:孤儿,彷佛罹患瘟疫,在学校、村落、同侪之间受到孤立与排挤。我小弟生平第一场像男子汉一样的打架行为发生在小学一年级,有个大男生在背后嘲笑他:“没老爸!”他为了证明没老爸的小孩也能捍卫尊严也就不自量力地扑过去了,同时,却也坐实师长眼中无老爸管教的孩子较顽劣的印象。 这款身世歧视直到交往年龄仍然令对方家长走避不及,劝曰:“这种家庭出身,我们家又不是孤儿院、养老院!”幸亏已受过殴打的震撼教育,否则乍闻此语岂不是该自卑得去烧炭!而寡妇加上双寡老妇,在一般人眼中,必是邪灵附躯、恶魔缠身以及前世作恶多端今生遭到报应,所以活该是畸零人、弱势者、贱民,人人得以朝他们吐口水、发粗语、揍拳头。而在施行这些语言、行为时,他们彷佛为自己进行了一场驱魔除魅仪式,获得净身,远离一切邪魔,消灭了死亡。他们从中获得替天行道一般难以言喻的快感,不觉有错。 对死亡恐惧,对遭受死亡打击的人家生出嫌恶之感,扭曲了人性,他们认为丧家是邪魔,却以行为证明自己才是邪魔的代言人。 我此生目睹最壮观的风景是人性,有旷放潇洒的人,也有贪婪不知餍足的人,有善良且热情的人,也有邪恶置他人于绝境以获得快乐的人。他人的同情非常珍贵,而别人对你的毁损,必须视之如日升月落乃一日之寻常,反击之后,随水而流。世间,可能不存在我们想象中的那种正义与公平。肇事的人毁了一个家,稍事赔偿之后,不会有人堵在他家门口羞辱这一家人,不会有歧视跟随他的子女好长一段路。但是,那被毁的家庭,却必须遭受羞辱与歧视,彷佛活该如此。世间,不存在我们想要的那种正义与公平。当我们这么想,等于放自己一条生路,也帮神解了套。 其实,他们都误解了一件事:我们没有罪,是遭逢不幸,但并未被剥夺天赋,我们被打入悲恸,但并未失去奋斗的能力,我们在很小的时候当了孤儿,但不代表我们不会长大。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我们的人更弄错了一件事,他们以为我们注定要困在黑暗里,殊不知,有我嬷我母这样牺牲自己给予全部的爱的最高领导,我们没打算在黑暗里待太久。 我父故去第十年,我们北迁觅地扎根,离开那哀歌的屋檐。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但愿有慈悲的神出手阻止那一场车祸,为我阿嬷保住孝顺的独子,不让她以泪养老,活活把眼睛哭瞎。如果,时光无法重返到憾事发生的当时,我嬷注定要失去心肝子,至少,我情愿一墙之隔的房亲不引爆那场殴打,这样,我嬷我母不会说出那番话,而一切的一切,会不会因此有所不同? “存好生存好死”的长辈一向身体欠安,晚年深受病苦,缠绵病榻十三年而逝。 壮汉在五十多岁那年遭逢车祸,卧床多年后搁浅在轮椅上,前后十一年而逝。 “我要目周金金,看你躺三年四个月给我看!” 来自一个愤怒寡母我的阿嬷的咒语,在无尽悲伤的土地上,遗憾地应验了。 |
虚阁网(Xuges.com) |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