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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她把嗜吃白饭的二女儿送给同村的殷实地主做童养媳,盼望她在那里有大碗大碗的白饭可吃。岂知,那养母视她如奴,骂她殴她虐她,她逃回家,哭求:“姨啊,我不要回去!”阿嬷认为做人要守诺,牵她的小手送回养家。养母继续骂她殴她虐她。于今,这老养女我那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亲二姑,回想往日苦处仍会老泪纵横,想一遍,哭一遍。在当时,我们眼中所谓纯朴的农村,虐待养女乃是表面上贤淑知礼的妇人关起门来理所当然的管教行为。那被打耳光、捏脸颊、拍脑袋、用竹扫帚枝条狂抽全身的养女,不准号叫,打完,命她在蒸腾夏日穿长袖衣裤,以遮掩血迹斑斑的杖痕。

  几绺粗麻揉入丝绸礼服里,仍是丝绸礼服。偶尔的残忍作为编入知礼数、懂人情的女规里,仍是有德之妇。人性是看不起比自己低下的阶层的,一个被贫困的原生家庭放牧出来的女孩,她就是个奴,既是奴,就要用对奴的方式对她,骂她殴她虐她,理所当然。这是当时大部分养母的共识。而这些养母,后来都在童养媳事母至孝的侍奉下安享晚年。从来不需要说抱歉。

  我曾问她:“阿姑逃回来,你怎么那么条直,还把她送回去给她养母修理到金摔摔?”她怒道:“我哪知伊这么夭寿,心肝这么狠,打囝打到那款形?”以下是一串不甚悦耳的言辞。

  两个女儿在台北学艺挣钱,独子当完兵回家学做生意、娶妻生子,阿嬷的艰苦岁月应该告终了。

  确实,当时看起来是如此。

  我母来自滨海小村,贤惠多艺,学裁缝、善料理,文武全能。我是第一个降落在这户屋檐的孩子,正是这个家转为欣荣之时——这也注定,我的家庭角色是协助它再度欣荣。阿嬷是四十八岁的年轻嬷,对我极其疼爱,采买、巡田出入必背,炫耀于天地山川之前。直到五十七岁,她辖下共有五个内孙,二男三女,一屋八人,孩童追鸡赶鸭、婴儿索奶啼哭,哄哄闹闹,十分快活。

  我阿嬷喜欢热闹,一屋子人声鼎沸让她有安全感,好像她创办的亲情公司顾客盈门、生意兴隆。想必,她十分享受随时有孙儿来投诉、密报、告状之乐,“阿嬷,你紧来看,你俊林拿这么大颗的石头丢鸭子!”“阿嬷,伊抢我的金柑糖!”“阿嬷,给我五角买支仔冰!”“我也要!我也要!”她用来呵孙的用语甚多,似乎没有“别吵”二字。也许,两叔一姑早夭的经验,让她对活蹦乱跳的童音别有一种放心的感受,耳朵张得像小雷达一般,自喧闹中辨识每一个孙儿的动静。所以,你朝四野喊:“阿嬷”,远处河岸,三五个妇人蹲着洗衣洗菜,迅速站起来对你响应的必是她,她于风中依然认得金孙的声音。

  六十一岁那年,生命中的酷寒来临。

  她的三十九岁独子因车祸被抬回家等待断气,她一见木板上独子的惨状,昏厥倒地,几位邻妇将她弄醒,她大叫儿子的名字,崩溃,又昏厥过去,又被抓颈筋、刮痧弄醒,她放声呼救,数度以头撞壁,被人紧紧抱住。

  从来,我无数次重回十三岁眼睛所保留的那一夜现场,只从自己的角度感受到孤儿的无助,直到有了家庭,才有足够的心智经验从三十五岁母亲的角度感受丧偶的悲痛。现在,我超过阿嬷首次当嬷的年纪且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得高头大马,可以从她的角度进入一个守寡多年的妇人在晚年被夺去独子的绝望。一件死亡,若只从自己的角度体会,只是一件,若从家中每代的角度体会,那就不止一件。那夜屋檐下,是幼雏丧父,中年丧夫,老年丧子。

  送进家族墓园的第四个骨灰坛,竟然也是男的。

  这样的遭遇,若说有什么旨意,无非就是要她死。不,她还不能死,她必须带十三岁、十一岁、八岁、六岁、四岁五个孙及耕种四分薄田。

  我母必须出外营生挣钱,返家不定。那段期间,屋檐下是纯然的黑暗。我父灵桌设于客厅,桌上烛光荧荧,炉内香烟袅袅,桌前有柱,左右各置纸人偶,柱上莲花朵朵,曰:西方极乐世界。桌中央,嵌一幅放大的黑白照片,出入必见我父无悲无喜的脸,静静看着我们。

  每晚,餐后梳洗毕,正是大大小小围着饭桌做功课的时候。阿嬷完成一日份该做的劳役,也积了一日的苦闷,拿着她的毛巾,神情黯然,步履沉重,呼吸急促,走到客厅,在我父灵前蹲下来,喊他的名字:“阿漳啊——我的心肝子啊!”继而,放声哀歌:“我心肝子啊心肝的子啊,你是按怎,放你的老母啊,做你去!”哭声哀哀欲绝,泣诉:“我歹命哦,我死尪,恩望要靠我的子,是按怎,让我无子可偎靠!我的心肝子啊,你放弃你的大子细子,让他们日时暗瞑,找无老爸!”

  隔着一墙,我们写作业的手停了下来,连六岁陪四岁戏耍的两个也知道静默。接着,泪珠滴在练习簿、课本上,咄咄有声。我们只是孩子,没有能力解释那沉重的黑暗,只感觉胸口被灌了铅块,黑暗不是在眼睛之外,黑暗在体内。

  有时是我,有时叫弟或妹,去客厅拉阿嬷的衣服,摇她的肩,说:“阿嬷莫哭了,阿嬷你莫哭了!”我们嘴拙,只会像跳针的唱盘怯懦地说:“阿嬷莫哭了,阿嬷莫哭了!”直到她哭够了,收声,叹息,回神,站起来,走到门口,一把拧干毛巾上的泪水,水声哗然。

  次晚如此,再次晚亦如此,哀歌成为她的晚课,少有停歇。有时,在家哭不够,叫一个孙陪她步行一个多小时到坟场,寻到我父的坟头,烈日下嬷孙两人痛痛快快哭一场。较大的几个,都陪她去过。我们陪阿嬷共尝命运掷来的悲哀,而她,她忍住不死,留在世间陪孤雏长大;我们是她的牵绊,绑住她的脚,以致延长了她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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