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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3.   对某些人而言,砍树是一种瘾,有权力砍树极为过瘾。他们握有或大或小的权力,需搜集越多越好的选票;精算时间成本,绝不会选择种树,因为等不到绿树成荫的成绩,就被对手以“毫无建设”的罪名轰下去。所以,为了被看见,乡镇村里巷弄野丘河滨,所有的树都必须砍。清出空地,盖光秃秃的小公园“以增加使用率”,放不安全的儿童游乐器材给越来越少的儿童玩(君不见推婴儿车的人少了,牵宠物狗的人多了),种两个月必死的草花以持续性地消化预算。扣除雨季溽暑台风寒冬,到处都看得到的无树小公园到底成全了谁的成绩单谁的荷包?我们得到什么?一张张树的死亡证明,一匹匹生锈的摇摇马——没孩子可坐,宠物狗不爱坐,给老人坐又危险得有让他安乐死的嫌疑。

  守得住树的地方,也有守不住的事。

  经过某县份最有名的绿色隧道,两旁百年老树一起盘成绿荫长廊,彷佛土地守护神,联手护卫斯土斯民。我若是本乡游子,返乡看到老树依然等我护我,如儿时一般,怎能不潸然泪下?千千万万盆遇雨即毁、曝日即枯的草花,怎能取代一棵老树?能护住老树隧道,是掌权者的佳绩。

  慢着,这树下怎么装了这么多灯箱?两大排,三步一具,行车经过,仰头而望是一匹绿幛,低头而看,吓!像特力屋灯区展示。

  这个县天天闹鬼吗?需要这么密集的灯箱!据云斥资千万。

  接着(以下是我的猜想),因为节能省电之需,灯箱只能开一半。再来,维修耗材之预算有限,坏掉的灯就让它坏吧。接着,练臂力的县民丢过来的石头把灯箱弄破了,最后,剩下不知该怎么办的“箱”。

  这县份有不少需协助、课辅的儿童,那千万资源若用于教育该有多好。然而,从秀出一张漂亮成绩单的角度来看,必然是:

  一个吃饱了的贫童的笑容,不是成绩;一具灯箱,是。

  一棵继续在四季风雨中歌吟的树,不是成绩;一座秋千,是。

  也许,我们应该重新定义“建设”,选一个不随便建设的人,而不是大兴土木把土地剃成光头、把海湾盖成酒店的人。

  我非常怀念老树,高大的树,藏着一万朵绿浪等着风来嬉闹的树,芬芳的树,收留鸟巢的树。我从不缅怀青春,从不追忆少女,却思念那一棵棵与我萍水相逢,曾经为我遮荫、安慰我漂流的心却永远离开了世间的树。我行过一坪六十万起跳号称水岸人文首席的新兴住宅区,想念的是二十多年前站在此地的两株百年桂花树;我记得花开得澎湃,薄雨午后,我痴迷地嗅闻花香迟迟不忍离去,景象如在眼前。是的,忧伤会突然袭来,会浮现不合乎阅历与年龄的问题:那些被砍死的丰美的树们,会投胎转世吗?会乘愿再来吗?会因我的思念而幻影再现,等在路上与我相逢吗?

  树,比人可爱;树,比人有涵养。路途中,当我看见一棵大树,总会在心里感谢他这么美,触摸他等同握手,郑重地祈愿:“可不可以请你永远活着,永远为我活着。”

  然后,忧伤会突然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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