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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四个老师、十一位助教、六位学长

  甚至,连助孕的指导疗法都有,连胎教的书都可以找到,更别说关于童年期、青春期的教养。生命落地,人生开始,指导手册一路排开;成年以后,以主题区分,教你如何小额创业,如何买下第一间房,如何克服恐惧战胜忧郁,如何挽救婚姻经营家庭。接着法定退休年龄到了,六十五岁开始,可以游山玩水过自己的日子,另一排闹哄哄的书教你如何养生,如何消灭癌症,如何活到一百二十岁不生病。

  没有人教你,如何准备“老病死”。没有人敢挑明:你会老,你会病,你会死。相反地,那论调是:你不会老,你不会病,你不会死。在酥爽麻醉、通体舒畅的气氛下,怎可能自我反问:若人人如此,那死的都是谁?

  在生的现实里,我们是否应该谦虚地想一想,灵魂可能是永远轮转的,但身躯是借来的,用坏了才归还且不须赔偿,已是莫大的福利了!

  我无意写一本指导手册,但迫切觉得“老年学”(或老年产业)是一门有待各方齐力砌建的学问。作家关心的仍是世间现场里人的特殊困局与突围,生命之无奈与高贵。在酝酿的数年间,我常常浮出疑问:这世间真的甘甜如蜜吗?既然苦楚多过喜乐,为何又恋恋不能舍?街道上行走的多是苍老者,肢体抖颤、步履艰难,却又展现无比的坚强。老的过程非常缓慢,像黏蝇纸上一只苍蝇慢慢地抖动小脚,抖不出下文。等我们老的时候才能体会,老人嘴里含了一颗沾着蜂蜜的石子,硬得会崩牙,可是咂巴咂巴之后,分泌了甜,又吮了一口生命的蜜。

  然而,预言写作方向的梦,同时也质疑自己的能力。我必须感谢不可思议的众缘汇聚,齐力提拔了我。

  二〇一〇至二〇一二两年间,我的亲人走了四个;熟识朋友家中有长辈辞世的,共十一人;二〇〇八至二〇一二,有六位熟朋友罹患重病,最年长的才六十一岁。四年之间,参加告别式带回来的纱袋毛巾有一大迭。不管是基督教追思礼拜唱《奇异恩典》、佛教道教诵《阿弥陀经》,我都同样流了告别的眼泪。四位至亲中,有一位我侍立在侧、笔记变化陪着走完全部病程,有两位我在现场送他们启程;这四位都是以肉身做讲坛的至亲至爱的老师,详详细细教我修习“生死学分”;十一位助教,提供各式各样“人生终程”考古题,供我深思、解纠缠的谜;六位学长,化疗、电疗、插管、加护病房,从鬼门关爬回来,好似做了“疾病笔记”,替我划出勇气、意志等必考题。

  不可思议啊,众缘汇聚!我的书写生涯里从未出现像这书一般的铁人三项式的磨炼,我再不成才,有此不择手段改造我的造化,种种人生角色都完足地历练、多少滋味都尝过之后,依随死神踏察的轨迹,我自诩已有能力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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