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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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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航 来这里,只为寻山水之有情。 人很少,且都陌生。偶尔有喧哗的笑浪。夹着冷清的韵尾,很快又跌落,一如俱寂的深夜中的犬吠。空空荡荡的气息散漫着,阳光也隐约,正是春雨方歇的午后。 踯躅于乱石之中,湿濡的空罐,淋糊的纸袋。静静地躺着。一路颠颠倒倒去踢一个空罐子──7UP,碰在石头上,断断续续的倦声,彷佛也是自己的心跳。 不禁要在枯木碎石中,去寻索穴居的蟹族,明知这岸干涸已久。远远近近看了一周,深信从前,必定有蟹曾居于此。只是潮褪既尽,不得不徙于他处水泊。 租了船,便划出去。想到对岸去,探一探山水有情。 向来,我的船上不是太多人便是独自身影,已经习惯这样的不平衡。如果要选择一种乘坐方式,我宁愿后者。那么一点日月星斗的凄凉。年少时,爱做泛舟长江的梦。向往独钓江雪的悠然,也爱江海寄余生的浪荡。有时,可以对一条喘息的小河想象无穷尽浪漫的旅程:从山海经出航,随水经注蜿蜒,歇息于诗词软湿的草岸,酌唐宋的酒,对李白的天空。一路让巴颜喀喇山奔腾的血液送我出海,正在江苏水秀的眼眸深处。 然后,啜饮太平洋齐垛垛的浪花之汁,饱酣着漂流到爱琴海温柔的臂弯里。竖琴于风中,软沙于金阳之下,我却搁浅在希腊神话的暗礁。从此,化成一滴水,流入爱琴之海中。啊!毕竟是年少。 划到潭心,就收桨。把头俯夹在两膝之间,去感觉船身的微晃。这已是很熟悉的韵律,属于睡与醒之间的眩然。小船似飘似浮,在水之裸体上曲折。传说这潭子虽碧,却十分不祥。总有一些少女喜爱来此徘徊,把心事交给警察局处理,便成为隔日早报上,台北市民豆浆油条中一具貌似豆蔻的浮尸。 于是,这潭子便从此有了冷香。 如今,泛舟于冷冽之香上,是寻不到出海之路的。这是一座水狱,囚着人间经不起火炼的女子,故拘之于此处水泊。小舟微行,是多少浮魂在托我心事重重?仰首,见山影在水中的厚重,才恍然,自己泛的不是舟,是多少次报纸,字里行间那戏谑又带惋惜的无奈人间。 伸手入水,冷冷碧清一掬水。此时此刻,我是懂你们的。 在我后面不远,一条船赶过来。三个极年轻的少年,低嗓像大拇指滑过利刃,按下一道血口般地令我的耳朵极痛。他们喧哗得很凶,像要站在水面扭打。桨拍碎了水,溅得满船。 像在看小孩吵闹,自己一点感觉也没有。船身受他们波流的影响,东倾西荡地。只希望他们快快划走,偏偏跟在我船边,有意地一次比一次更靠近。 竟然来撞我的船。 听到自己叫了一声,随着船往下游流去。想抓住什么,阻止船进。却不晓得怎么去掌桨……像那次自楼梯跌下,一身狼狈坐在阶上,过往人们投来好奇的一眼。那种感觉:冷冷的,湿湿的。人走散了,撑起身,去拾起掉了的东西。一步步下楼,走进车辆行人之中。那种感觉,比冷更冷,比湿更湿。 离他们远了,回头见他们正在笑。低嗓令我恶心。我突然迷糊起来,忘了此处何处?记不起此时何时?而船上的女子,又是历历人间的何人?是那个梦想到爱琴海的女孩?是前世江南摆渡的船娘?是哪一个喘歇的浮魂?是哪一路曲折往事的主角?此时何时?此处何处?此人何人? 是人间吗? 是充满笑靥、欢乐,以及炎凉的烟火人间吗? …… …… 青山更在青山外,只有山是真的。然而百年后,此地又将如何地深谷幽泉? 抽刀断水水更流,唯有水是真心。然而百年前,这儿在人们眼中,是如何地日月星斗,如何地青山更在青山外? 离他们远了,听不到声音。 …… …… 是了,是沧海桑田,是我多心。怎么现在才了悟?! 回去吧!回去吧!!山水本也无情。 回去吧!山水本也无情。 才起桨,去哪儿?问自己,去哪儿?那桨在水中分外地重,彷佛要沉,才发觉自己一丝力气也没。放眼而去,是郁郁青山,是碧绿潭水,是小舟叶叶……俯首而叹,非山非水非云非月。 当我沿着原来的路走着时,夜色像潮水涨起。一路踢着一个压扁了的空罐。断断续续,哐哐啷啷,续续地,正如自己的心跳。 那是那晚潭岸,我唯一记得的声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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