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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2004.12.17

  前几天春子打了通电话给我。她最近常常这么做。她说不只是病人需要鼓舞,陪伴的人也需要支持的力量,尤其她看了我写的这份陪伴文学,觉得有些感动,希望能做些什么。

  聊了好些,春子提到以前比较忧郁时常胡思乱想的东西,其中有个关于死亡的恶魔理论,很毛,但也毛得挺有趣。大意是,毛毛虫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也不知道化身成蝴蝶是固定的生命历程,毛毛虫想,说不定所谓的死亡,就是破开蛹化的棺材后的美丽蝴蝶。死亡不过是另一个形态,或者,成为更好的自己。

  然后我想起恐怖漫画家伊藤润二,有一个很邪恶的小短篇“恶魔理论”。校园里头流传着一个听过后、就会不由自主被迷惑,萌起自我毁灭念头的理论,于是学生接二连三用各种方式自杀。

  但通篇漫画中,完全没有提到这个令人好奇的理论内容。我想有三个可能,一个是伊藤润二并没有想到一个具强大说服力的理论。第二个,就算有强大的理论也不可能说服每个读者,所以干脆不写。第三个,也是最可能的一个,则是根本没必要。

  我跟春子说,若伊藤润二听了她这套胡说八道,说不定就会采用。

  或许是生命太美好,我对死亡的理论只有简单几个字:“别急着死。”

  如果确定可以蜕变成蝴蝶,那就更要好好享受当毛毛虫时候的酸甜苦辣,毕竟蝴蝶变不回毛毛虫,身为毛毛虫的个中滋味很难再体会一次。

  这想法,也跟谈恋爱是一样的。

  就算明知道对方不是真命天子,也要好好去爱。因为你只能爱她一次。

  现在是九点二十六分。哥去约会,我在伴床上写完第七篇手机小说。

  昨天妈开始看一本书,“从病危到跑马拉松”,作者化名阿杰特医师。书中说的是一位医生罹患血癌的治愈过程,内容有血有肉,不光是说明治疗过程而已。重点是这位医生最后抵抗成功,还可以跑马拉松炫耀体能,所以被我们列为优良读物。

  而刚刚妈要睡前,坐在床上,竟突然抽抽咽咽,软弱地哭了起来。

  我一个慌乱,坐到妈身边搂住,递上卫生纸。

  “妈,怎么了大家都很爱你呢。”我搓揉妈的肩膀。

  “突然觉得很想哭。”妈说,身子缩起来。

  书中不断提到,病人在睡前常会处于崩溃边缘,因为此时的宁静最容易胡思乱想。

  我猜想,大概是这个原因?

  但妈一边哭,一边提起书中的一小段,关于作者从佛书里领悟的“海波观念法”:

  想象自己坐在岸边看海浪,看着海浪一波又一波不断拍打上来。我知道
  它一直来,但我未必要做反应,要不要做反应由我决定。这个方法有两
  个重点:第一,不要想消除那一直迎面而来的海浪,因为想消除也消除
  不了;第二,静静的看着它们,不一定要对它们做反应
  我纳闷,不明白这一段有什么好落泪的。

  “检查结果出来的时候,我不敢在楼下哭,只好去四楼哭,爸爸也在二楼哭,哭得很大声我从来没看过爸这样哭过,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妈的身子颤抖。

  “嗯,爸真的很可怜,也很内疚。他现在在家里都一直跟我们说,在医院时要好好鼓励妈妈,让妈妈乐观、坚强。”我说。

  “我只是想到,以前跟爸爸在海边,看着海浪一直打过来的情景。”妈哭着。

  原来如此。

  好可爱的妈。

  “嗯,然后一起吃水果对不对?”我回忆。

  “你怎么知道?”妈顿了一下。

  “你有跟我说过啊,是你带的水果,还装在便当盒对不对?”我笑笑,此时可不是哭的时候。

  妈点点头,说,那是她在基隆念护专的时候,某个假日,爸来找她。

  那是个应该叫外木山的地方,结果多年后才发现是美丽的误会一场,只是个不知名的海边。妈继续说起那时候的事。

  “那个时候爸有没有比现在的我大?”我问。

  妈摇摇头,想了想。

  “那时应该才二十二岁。”妈手中湿润的卫生纸已经迭成一团。

  “哇,比老三还小。”我说,真难以想象。

  于是,才有了我们三个。

  这就是妈的人生。

  妈哭累了,让我滴了眼药水休息,试着入睡。

  隔壁床在开宗亲医疗批判大会,椅子排排坐了一圈,所幸声音还算有节制。

  我借口出去外面喝罐咖啡擤个鼻涕,一出隔离病房,随即打通电话给爸。

  “爸,妈刚刚想起你们一起看海吃水果的往事,一直哭。”我很心酸。

  “嗯,外木山。”爸立即反应。

  “妈很想你,等一下店打烊后,看能不能过来看妈一下?”我说。

  “嗯,我本来就打算过去。”爸。

  不久,爸提早打烊,拉开帘幕,握住妈的手。

  我到楼下吃叉烧包,留下这对老夫老妻在两坪大的空间约会。

  小插曲

  爸走后,妈的开心还没退,于是睡不着觉。

  “干脆起来跳舞。”妈说,开始踢脚。

  “不如去护理站去偷吃护士的东西。”我说。

  然后逼妈快点睡。

  早上妈打了个喷嚏,擤出了困扰她呼吸整整四个礼拜的脓痂。

  那脓痂很坏,从极难愈合的伤口一直到痂片生成,过程极为漫长。它会阻碍呼吸,尤其上了药膏后不能乱动。会痒,所以妈常忍不住用手指抠她,被我们骂,说她顽皮。

  有时我们会用沾湿的棉花棒稍事清理,有次还清出一团揉合了沈积已久的药膏与脓稠鼻涕的怪物。

  脓痂喷出,大家都很高兴,一致认为是今天最痛快的大事。

  我跟哥换手的时候,妈拿出装着脓痂的小塑料袋喜孜孜地展示,爸来的时候,妈又炫耀了一遍。

  所以我拿数字相机照了下来,珍贵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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