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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我大笑,直笑得觉着自己已经饿了,便走到树底下打开食物筐,想选些什么来吃。但是,先扯得一小角面包,捏碎了,丢给那些战后疲乏不堪的“勇士”们。

  “你真是名副其实的‘蚂蚁的宇宙’了。”他笑着说,“现在,它们抢的是面包屑,你是不是不再恶心了呢?”

  “得了,你误会我的意思了,饿了要吃,有躯壳的谁免得了?”

  “那就是了。”他已脱去鞋袜,赤足走入水中,踏断我的“尼亚加拉大瀑布”,说道,“就看这水,冷到我的骨髓里。”

  “我们人类原也是可怜的。”我若有所悟地说。

  “是的,和你的同伴并没有两样。”

  “我的同伴?”我一时倒莫名其妙了。

  “嗯,那些六只足的小爬虫。”

  “好!”我拍着手,“我的同伴也需要一位精神科的医生了。”

  这时他起劲地踏水,这头踏到那头,那头又踏到这头。我脱着鞋子,边掩着口笑了一笑;看他那样踏法,在宿舍里徘徊岂不更好?我把袜子也脱去了,畏畏缩缩地把脚放在草地上;地上有砂粒,脚底怪痒痒的。刚要走入水里,才记起忘了一件事,连忙缩着脚趾走回头,在食物筐中取出两只卤鸭腿,这才正式下了水。这里的水,手试并不冷,双脚浸着,却像冰冻般的。湍急的水流越过脚背,又是一种痒痒法。我好容易踏过一块鳗鱼背脊般的滑溜溜的长石,前面这块又冒起一顶尖帽儿。我不敢学水越,若无其事地踏在水底泥土上。虽然这儿并没有蛇,我可有点儿不放心,如果一尾鳝鱼之类的走路不带眼睛,就难说我的神经能够帮忙到什么程度。想到这里,觉得两腿发软,似乎就有什么要向我的脚上撞着来;这使我不知道怎样前进,也不知道如何撤退了。水越在我脸孔上读到我的困难,伸手出来笑着说道:“一副灵活的脑子上配上一双最笨拙的脚,老天爷永远是最公平的!”

  这句话是我发狠起来,自然谢绝了他的手。奇怪的是,这尖帽儿给我脚底的刺激也不过那样。这样我更有了信心,放大胆只管一脚又一脚的踩出去。我走得很成功,笑着夸耀道:“哼,瞧我吧!不相信我不会在这儿跳芭蕾哩!”

  芭蕾舞自然不会跳,但我却一心一意地吃起鸭腿来。这鸭腿的滋味非常好,可是有点太咸。我边叫水越接去他的,便咬住一条筋,用力地手底一拉,没想到脚下是块虚石,整个身子向前倾去,正是这时候,来接鸭腿的他接上我,我一筹莫展地扑在他的胸口上。一只鸭腿落下去,我那一只插入他的领口里,我正要放声笑,忽觉得胸口被猛压,连呼吸也几乎舒不出来了;只是那一剎那,他放开了我。我敌不住他那深邃而又凝注的目光,心里有气却只能蹶着嘴巴望到水里去。

  鸭腿在那儿,塞在石缝里。最糟的还是他的白领子,一大块酱褐色的油渍。我把手帕弄湿了,讪讪地伸手递给他,说:“你的鸭腿掉了。”

  “我饿了,怎么办?”

  “有面包。”

  “面包我不要。”

  “那就对不起了。”

  “想吃你。”

  “呸!我又不是死苍蝇!”我笑着,避开他的注视,连续地踏过好几块石,爬上干燥的高处坐定。双脚悬空,水淋淋的踢呀踢的,眼前有垂杨,一条条长满绿叶的柔枝在我眼前摇来摆去。我伸手摘下一片嫩叶,投入水中,看它在水面上旋了几个圈儿,流去了。

  水越跟了来,倚在我身旁。我记起那块小手帕,便问道:“我的手绢儿呢?”

  “在这里。”他拍拍胸前的口袋。

  “该还我了。”

  “我要留着。”

  “可不行的。”

  “鸭腿还我,再把手绢儿还你。”他一撇嘴,模样儿刁顽极了。

  “无赖,今天你变了,怎么尽做无赖的事!”

  “我的血液里本来就有无赖的成分,是你不觉察。”

  “可怕,可怕,请你离开我!”

  “但是,我体内善良的成分更多。如果有一天你会写小说,会把我写成一个十全十美的人;每一个念头,每一番行为,都是圣洁无比的。其实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两队小兵:一队向善的,一队向恶的,它们常常打仗。善的一队实力强,便是善人,譬如我;恶的一队常常胜,便是恶人,譬如你!”

  我用心的听了半天,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谁知他最后又开我的玩笑;便赌气登上那高地绕个大圈,向大树那儿跑去。

  他站在水里只是笑,慢条斯理地走上来,坐在我身边,慢条斯理地擦脚穿鞋袜。

  “走开,不要坐在我这个恶人身旁。”我说。

  “这一刻,我是个恶人,你是个善人了。”

  “什么都在你的一张嘴里。”我说着,边把吃不完的鸭腿用纸卷好,塞在食物筐的一角。拿起一个苹果,揩干净后,放进嘴里咬一口。

  “本来是的,只有你相信,什么便都是真的。”说着他接去食物筐,看了半天,什么也不要;只拿起我吃剩的鸭腿,剥去纸头,便往口里送。我想阻止,已经来不及了。

  我忍不住偷笑,看他把那鸭腿吃得干干净净的,用纸包好那根骨,塞在食物筐里。然后拿出一瓶橘子水,打开盖子递给我。我举起手中的苹果,他自对着吸管吸起来了。

  “嘴里太咸了吧?”我笑着问。

  “就是咸得好,如果鸭腿不咸,橘子水的味道会好到这般程度吗?”

  “去你的,我不再听你的俏皮话了。”我笑着拿起毛巾和鞋袜,又到水旁去。洗了一会儿手,玩了一会儿瀑布,然后再洗脚,把袜子和鞋子穿上。

  太阳光开始温柔得如慈母的眼睛,风也开始紧了。水越靠在树干上,怔怔地望着天边出神哩。那绺永远不知道合群的发又落了下来,勾在广阔的前额上。我忽然担心起来,如果让他单独留在这里,森林里的仙女们一定会来把他团团围住了。

  “你在想什么?”我跑回他身旁问。

  “什么也不想。”他垂下眼皮答。

  “你心里有件事。”

  “我的母亲要来看我。”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我不知道为了什么,每次看到她的时候总觉得不自在,好像她会提醒我许多不愉快的事。”

  “过去的已经过去了。现在她要来看你,就表示她多么关怀你。”

  “她——她来信说有件重要的事要和我商量,同时……”

  “同时什么?”

  他不答,低下头去。我知道不好再问,又跑到水旁,平俯着身子,双手泡在水里,望着动荡的水波,想着他告诉我的童年时一桩桩悲苦的事……一只鸟在树上突发出一连串的怪鸣,我想到他的祖母,那个性情乖戾的老夫人,坐在黑暗的房中,像个女巫坐在黑林里。叫声像深夜的猫头鹰,笑起来啧啧啧啧的。有一次,他到她房中拿了一个橘子,她执着扫帚追出来,他奔逃,摔了一跤;爬起来,挂着满脸的血再跑。他的父亲自杀后,他的祖母便疯了,三年以后死去……

  水里伸来一只手,纠缠上我的手。我转过脸去,他那受尽苦难煎磨的眼睛温柔地望着我;那一缕根深的忧郁,正伴着脉脉之情,向无穷尽的地带伸展来。我捉住水面上的一条枯干的枝桠,顽皮地打着水。凝着的影子全乱了。

  “净华。”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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